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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归道山
叶片挤挤挨挨簇着的草丛一团团地拱在黄土上,吹来的风干燥清爽,黄沙取代了水汽,拍打着行人的皮肤。
祁雪青百无聊赖地甩着马鞭,一把抽散了草丛,留下稀稀拉拉的残枝。她打着哈欠,又踹了脚石头,流里流气地耷拉着肩膀。
“将、夫人!祁姑娘喊你过去!”士兵从小山坡上冒出头来。
祁雪青:“滚!”
“是!”士兵缩回去了。
过了会,祁雪青才优哉游哉转身,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地飞快走向人群。她的目光掠过两个坐着休息的身影,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
大妖啊……祁雪青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
这东西比摄政王都稀罕。
祁雪青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满脸笑容地迎上去:“姑娘找我吗?”
按理来说,这会的祁访枫应该在晨练。她的一天很规律,晨起习武练剑,读书背诵,跟着若木学习处理事务,午后与连泽一道算账,傍晚给小萝卜头们讲课……偶尔还要出差当医生,把队伍从头到尾跑一遍,确保流民的健康。
现在,祁访枫身上挂着三个咬指头的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在她身上爬。她扶住快从背上掉下去的女孩,提着后领塞给另一个大一点的孩子:“非云,你带着玩会。”
她们已经汇合。而君华依旧没能改掉牧羊犬习惯,前段时间出去又捡了几个五岁孩子回来。据说是亲长遇难,无人看顾,差点被野狼叼走了。大管家若木早已习惯一觉醒来就会多出成员的日子,她转手把小孩安排给了幼儿园祁园长。
而对于祁访枫来说,自打亲自带了几个妖族幼崽,她算是知道君华从前为什么总喜欢提自己了。因为这些妖族的幼崽真的很皮实。
人类小婴儿这么拎来扔去绝对会出事,妖族就没关系。再长几年这些扒着她吐奶的小东西说不定能把她按在地上打。
桑非云接过小宝宝,一大一小同时看着她发呆。老仆嘀咕着些“如何能把小姐当丫鬟使”的话,把两个孩子都领走了。
祁访枫四下看看,又给同柯晴说小话的阿旭塞了一只:“阿旭,帮我看一下!”
被吓了一跳的阿旭手忙脚乱地抱着小孩,对她怒目而视:“注意着点!摔了怎么办!”
祁访枫敷衍着:“她比我都结实,你心疼她不如心疼我。”她抱着最后一只,目光炯炯地搜索着在场的人。一转眼和若木对上眼神,她静静地盯着她。
若木:“……”
若木把最后一个孩子抱走了,祁访枫满意地拍拍手:“她还没吃饭,记得给她喂!”
若木没好气道:“知道了!”
祁访枫拖着祁雪青跑开了,君华好奇地探过来:“她跑哪去?”
若木:“谁知道她,这小东西你带回,我去清点物资。”她把孩子塞给君华,也没影了。
君华耸耸肩,看向凌灿:“您继续?”小宝宝抓着她的头发,放进嘴里含着,溢出一大口口水。
君华神色认真地请教她怎么练飞剑。
凌灿:“……”
凌灿一言难尽:“你还要帮忙带小孩?”
预言事件后的第六年,金菁打算来若木的队伍里看看。凌灿与她告别后又游历了三年。看了一圈血腥的世俗战争,百无聊赖的凌灿找上了自己的好友。
奈何来了之后好友成天蹲流民堆里和人拉家常,不大搭理她,有较强自我管理的凌灿自己给自己找了事干——教养一个天赋异禀的剑客对她来说是不错的消遣。
只不过这个天才和以往那些不太一样……凌灿沉默地把目光放在她头发上。
君华把头发从小孩嘴里拿出来,边哄着:“这个不能吃,乖。”她把小孩放到尾巴上,用尾巴尖缠着勺子给她喂奶。
她理所当然道:“带啊。一会儿要练剑我再给别人就是了。”
凌灿:“……行吧。”
“你是非术者,练不了飞剑,但你可以用剑风做到差不多的效果……”
君华认真听着,尾巴一点一点地吸引小孩的注意力。
……
副手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朝巡视结束的若木点点头。
蝶妖静静地听着她汇报,专心致志地绣像。副手详尽地讲述打探来的情报,余光瞥见箱中层层叠叠的布料,态度越发恭敬。
不远处的城镇中,几个江湖客正喜笑颜开地拿着报酬走向酒馆。城中又死了一群达官贵人,最近的生意格外多。
……
金菁站在山坡上,盯着士兵们训练。这原本是君华的工作,但她现在在忙着精进自己的武艺,只能让她代劳。
结束了一天的训练,她又走到队伍中,几个流民已经熟悉她的到来,连个好奇的眼神都没给。
——哎呀呀,也不知女君打算在这里停多久,姐姐的孩子足月了,要是没两天就开拔可不好。女妖坐在织机前,一边纺线一边说。
——这么大的事这会儿才来操心,也不知道以后跟你过日子的姐妹如何是好。隔壁家的阿姐刺了她一句,表情嫌弃。
女妖就一脸坦然。她又不是长子,家业不要她操心,内务也不要她管,不会过日子就不会呗!
有人出来打圆场。
若是日子不巧,找小吏说一声,这些日子向到后面的队伍去。就算大队开拔了,产妇也有时间休息不是?好啦好啦,一会收工一起去换竹筹吧。别找那个眉毛边有颗痣的小吏,她讲话刻薄,动作慢点就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金菁坐在她们中间,好像谁也没注意到她,好像她是一阵风、一棵草,她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眼角带笑。
……
“欸,姑娘慢点!一会摔了!”祁雪青心急地喊着。
这十多年来风吹日晒,祁访枫比从前更高壮。若木日复一日给她喝下去的药效果明显,只看体型,她可以毫无破绽地混在妖族里。
她已经不需要站在凳子上才能强装威武。西行路上的阳光把她晒得像一棵茁壮成长的小麦,日常习武练剑,作为“官员”发号施令,气势早已今非昔比。
再经历一次叛乱,祁访枫自己提着剑就能杀出重围。
她敏捷地跳过一丛干枯的荆棘,轻盈地落在地面上。
祁访枫随口应道:“是你太慢了!”
她跑到一片稀疏的树林中。这里的树木间隔很大,树干直挺挺地向上生长,错落在山坡上。撑开的树冠挡不住阳光,落在踩着枯黄落叶行进的人类身上。
仅从背影来看,她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风吹过树林,干燥的枯叶摩挲出脆响,暴晒后的沙土扑向鼻尖,似乎还留着烈日的气息。女人剪短的发丝因为汗水紧贴着额头,脸颊晒得通红。
这一路走来,得到的寿数已经足够她知天命。
她还有了一柄神剑,暂且没有用武之地。
妖族们总还喊她姑娘,也许是朝夕相处之中她们并没有发觉她的“衰老”,也许是习惯。
祁雪青跟上她的脚步。
祁访枫却屹然不动了,若不是她的呼吸还乱着,祁雪青都以为她站着睡着了。她的表情很宁静,灵魂好像剥离了活跃的□□,去往不为人知的世界。
她就这么站在一棵树前,不说话,也不动。吹来的风都有些凉了,落叶间悉悉索索地响起爬虫活动的声音。
“我要到西北了。”祁访枫忽然说话了。
人类冷不丁地使唤道:“你过来。”
祁雪青坐着,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
祁访枫把一块黄黑相间的帕子教给她:“你,帮我挂上去,不许告诉我姐。”
祁雪青默默接过来,三两下爬上树。比起南方随处可见三五人合抱的树干,西北一带的树干笔挺纤细。这对祁雪青来说没有影响,她本来就是逃难去南边的北地妖族。
猞猁三两下蹦上树顶,找了根没虫的树枝把锦帕系上去,粗糙的小帕子伸出一角,被风吹折。
树下的喊声传到上空时已经变成了破碎的呢喃。
她说:“我会记住你的!”
……
风沙卷过荒草地,模糊了行人的身影。
她向后看了一眼,压下帽檐挡住飞沙,回头向前走去。
……
西行队伍的种族构成十分复杂,她们从天南海北来,思维观念和日常习惯都截然不同。这样的多样给管理带来了很多麻烦,但到了节日庆典时节,这多样就让气氛热烈场面精彩纷呈。
伍区的帐篷增加了各种小装饰。挂流云牌的南方妖族和戴五彩结的中部妖族挽着胳膊去散步,整洁清爽的新衣穿过“庆典街道”时立刻沾染了食物的香气。
荒郊野岭的,若木在君华的要求下硬是给她们创造了张灯结彩的条件。花灯高高挂起,士人们忙活许多天,按祁访枫的说法搞出了猜灯谜对诗的活动,从相互吹捧到文人相轻,吵吵嚷嚷大半天。
那花灯上简陋的白鹤就静静看着她们,神色疑似有些不悦。
太过分了,居然把它画成大肥鹅!
真正的大肥鹅已经下锅,珍贵的香料在今天不要钱似的挥洒,每个人都能花钱喝上一碗香喷喷油汪汪的热汤,甩开腮帮子就是吃肉。
欢笑映亮了魔物潜行的山脉。
有人在火树银花中悄悄哭了一会。
真好呀,她安全了。那些与她血脉相连的尸骸,可以在天南海北的地方安息了。
祁访枫坐在欢呼的角落。她静静地听一首首曲调各异的歌谣,围着篝火起舞的人群身影错落,阴影和火光在她眼中此起彼伏。
【“你知道吗?哪怕只算这辈子,我也活了二十一岁了。”】
【“恭喜你。”】
【“你说……”】她的语气有些惆怅。
这样美好的夜晚,怎么也要聊些情感丰富的话题才是。圣通王就是这么想的。
【“大魔花什么时候才能升级?”】
【“……”】
【“呵,谁知道呢。”】圣通王咽下一只蟑螂,冷冰冰道。
指在士兵到达新路线之前,大魔花得先去那边开开花吃吃饭,扫荡一波魔物,给士兵减轻压力。就是这事不能被人发现,因为大魔花自己也是魔物。
“怎么一个人坐着,不去跳舞吗?”若木到她身边坐下。
祁访枫:“不会跳,我就会舞剑。”
若木撑着下巴:“舞剑也行啊,又威风又漂亮。”
祁访枫面无表情:“你上去舞。”
若木笑着说:“那是另外的价钱。”
祁访枫闭紧嘴巴。
若木望向热闹的营地,她猫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谁也没发现她,她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一切。
她在这次西行中同样很隐蔽,几乎没什么存在感,但她又无处不在。
祁访枫管理着其中一个队伍,有事不懂来问她,她耐心解答,出了什么事也乐呵呵地给她兜底收拾烂摊子。
三个队伍的路线图规划,她时刻更新。
有惹事的摄政王和氏族,她上去就是一套纵横家理论服务。
她不对所有大方向的问题提出意见,完全扔给祁访枫和君华。
——要去西北,行啊我们走;有人惹事?没关系我去处理。你问我去西北好不好?哎呀我不懂啦,你们去哪我跟着就是了。
“别想那么多了。”若木伸手搓搓她的脑袋,“一会子长不高我可没有药给你喝。”她笑着,那双眼睛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愈发黑沉。
“我要帮你只是我乐意而已。”她说。
……
群山连绵着起伏,像一笔连贯的潇洒画痕。一别中部的黄沙,森森的绿意再次映入眼帘,清爽的大风呼啸着从山顶俯冲而下。
在这被世外妖经营得恍若童话仙境的森林中生着一种叶片巨大的植物,叶脉粗壮,叶肉肥厚,托举着一个个圆润的卵。每处叶片中都摆着三到五颗半米高的虫卵,凑近时能看见卵壳后在黏液中蠕动的影子。
幼虫们沉睡着,日复一日地吸收自然能量,与自身力量作交换。直到初步生长完成,蠕虫才破开卵壳,趴到叶片上啃食。
第一餐吃饱的一米多长的巨型毛毛虫足下的卷须和吸盘让它们爬到巨树上,用伪足将自己固定好,扭动奇形怪状的鲜艳头颅,触角四处探动,张嘴嚼着茂密的树叶。
一时之间,西北群山中的某片地区,树上毛茸茸而五颜六色。
一个人形生物走入毛虫森林。它身形纤长,小腿为骨刀,身后披着斑斓的蝶翼。浑身覆盖着坚硬的几丁质漆黑外壳,放大的、酷似蝴蝶的虫类头颅。它的颚部开合,发出短促的音节。
它脸上,属于人类“眼睛”的位置是两双颜色各异的叶形复眼,由上万椭圆晶体似的小眼组成。它的两双眼睛分别是石榴红和暗紫色,如同矿洞中的水晶。脖颈处生着一圈墨色的绒毛,衬出几分优雅华贵的意味。
——这就是南海蝴蝶的人形。
“核育结束了吗?”一名使者问。
女妖回答:“结束了,让女孩们过来吧。”
她们的话语来自腹腔发出古怪的长音,那声音不同于任何生物的叫声,仿佛一管狭长的乐器在演奏,又好似昆虫在草叶中爬行的窸窣声。
一时之间,数千只巨大的蝴蝶飞得漫山遍野都是,它们齐齐飞向使者呼唤传来的地方,繁复华丽的色彩花纹令人眼花缭乱。它们降落在核育林,化作与女妖相似的人形体。
在她们飞行期间,核育林中的毛虫吐出色彩光怪陆离的丝线,将自己团团包裹,挂在光秃的树枝上。日落月生,日复一日,南海蝴蝶在林中等待了九天,直到丝线包裹逐渐干扁,幼虫的前肢开始敲击丝壳。
一只青色的前肢划开丝壳,极其缓慢地扩大与光线接触的面积。头部探出丝壳,努力向外钻,幼虫发出了痛苦的鸣叫。它等了一会,也不见长者帮助,只好继续奋力挣扎。
坚固的丝壳曾经是保护幼虫最好的屏障,如今成了它们正式拜访世界的阻碍。
经过漫长的努力,青蝶终于挤出丝壳,氤氲着水汽的蝶翼十分沉重,它不得不趴伏在丝壳上,等待风吹干蝶翼。直到月上中天,它才感到了一丝轻松,缓慢地张开翅膀,柔软的蝶翼渐渐铺平。
团扇大的青蝶在空中飞舞几圈,女妖伸手拢住了它。
“你愿意成为我的孩子吗?”她问。
思维连接成功,她迄今为止的所有经历记忆柔和而缓慢地进入青蝶的意识海。女妖等待它阅读完毕,进行权衡。
青蝶落在她的手心。
“谢谢你的爱,我的孩子。”女妖说。
这样的过程不断发生。
也有南蝶被幼虫拒绝,以至于直到收养仪式结束,她们最后一无所获。她们前半生的经历不足以被幼虫信任,委以养育的重任。
南海蝴蝶的繁育分为徙生、核育和收养三部分。徙生由随机两支南海蝴蝶完成,其一产卵,其二为卵受精。核育,指有无意识的“胎盘”毛毛虫为体内的“核”完成幼生期所有的营养积累过程,以供真正的受精卵“核”长成幼虫。
最后一步就是由第三支的南海蝴蝶随机收养这些幼虫,完成知识传承的使命,这是一个双向选择的过程。
女妖站在人形体中央,一手扶住胸甲,一手伸向天空,宛如演出的歌剧演员。她轻声吟诵未知的咒语,周围的人形体纷纷张开翅膀,手臂合拢于胸前,柔和的荧光浮动在群山之中。
光秃的树枝在浮动的光辉里恢复茂密,生机勃勃。
仪式结束,人形体各自离开。一个洁白的人形体站在族群边缘,她也参与了这场繁育,但没有任何一只幼虫选择她。
沙棠并不介意,她确实还没有做好教导后代,增加家庭成员的准备。更何况……她望向南方,容貌与身躯发生变幻,变成酷似妖族的类人态。
“你确定不和我们离开吗?”女妖问,青蝶停在她肩头。
沙棠摇摇头:“不了,我和姐姐一起留下。”
女妖歪歪头:“你们不是同类。”
沙棠望向群山之外,世俗妖燃起篝火的方向。她说:“我和你们,也不是同类。”
女妖说:“在月潮归日之前,你随时可以后悔。”
沙棠不语,她伸出手,一只由光线构成的小蝴蝶飞向群山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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