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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岚·记梦
又在下雨。
体育课被取消,想着还要赶进度便占了课。
学生们跟我讨价还价,最后只上了前半节,后半节守自习。
周五的最后一堂课,学生们按耐不住地躁动,真到了自习时间却没几个人在写作业,纸条传得满教室乱飞。
但还算安静,我只当没看见。
讲台正底下的学生收到了一颗巧克力欢天喜地地吃起来。
实在是太明目张胆了,我拿戒尺敲了敲他的桌子,他有些尴尬地抬起头,很自觉地起来罚站。
我觉得有些好笑:“坐我眼皮子底下,也不知道分我一个?”
班上哄笑起来,夹杂着一些起哄的声音,有人嚷嚷:“李老师,七夕巧克力他肯定不愿分嘛!”
我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七夕。
这个日子许久都与我无关,便也不怎么关心。
“李老师都不给老伴儿买束花吗?”
第一声起哄开始,接下来一一声赛一声的“就是!”和许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成了舆论中心,学生拿历史课上对野史才有的求知欲不断地向我提问。
“李老师知不知道自己老婆喜欢什么花呀?”我忠心耿耿的科代表此刻俨然一副叛徒的嘴脸,掀起一声声跌宕起伏的拖长语气词,等着看我的笑话。
她喜欢什么花呢?
印象里她没对花有过偏好,送三角梅她便说喜欢三角梅、送玫瑰她便说喜欢玫瑰……
她其实不认识什么花,她说花都长一个样,无非这些白那些黄。
“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花。”
“咦!肯定是没送过所以不知道人家喜欢啥!”
学生们吵吵闹闹地开着玩笑。
“老辈子特有的务实。”
“李老师,你真送花她肯定会很开心的!别听什么不喜欢花这种谎话呀!”
“李老师你上次送花是什么时候?”
“李老师!把教师节我们送的花带回去给你媳妇儿呀!她肯定开心!”
“李老师,你上次给她送的什么花。”
“雏菊。”我被吵得有些头疼。
他们又笑起来,说哪有人送雏菊的?
接着又问是什么送的。
“清明节。”
闹哄哄的教室一下子鸦雀无声,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下课我离开。
也挺好,不用整顿纪律了。
直到我走出教室,才听见教室里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
我的科代表追出来,慌里慌张地给我道歉。
我告诉她不用在意。
她虽然跳脱,但其实是个敏感的孩子。平日里即使我不说什么重话,她仍会在犯错的时候落泪。
这次她又没憋住眼泪。
我给她递了张干净的手帕,她默默地跟在我身后进了办公室,安安静静地帮我整理试卷。
“我们是李老师教的最后一届吗?”
她擦干泪后开始找话题,外面依旧在下雨,她大概又没带伞,会和我挤一把伞回家。
“或许吧。”
我在教完上一届就该退休,但这里师资力量薄弱,我便被返聘了。不知道这届教完会不会又被返聘。
“李老师,我会回来看望你的。”
雨太大了,即使打伞也会被淋透。
她坐在办公室里写作业,和我一起等雨小一点。
“回去这么晚,你父母不会担心吗?”
“他们出差。”她有些不满地道,“他们总是在忙,总是在忙!钱难道挣得完吗?”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她写到数学开始变得磨蹭,思来想去决定不写了,拖着椅子坐在我旁边。
“李老师有孙子孙女了吧?或者外孙?他们多大了呀。”
“我只有一个女儿,十四岁。”
“啊?比我们还小呀!她在读初中吗?李老师天天管我们,应该也没什么时间陪她吧。”
“她和她妈妈葬在一起,有她妈妈陪……你不必感到失言,不要难过。这些事已经过去好久好久好久了,任谁都该释怀了。”
“你还会想她们吗?”
“会吧。”
“每当这样的雨天,我就会想起我的妻子,她死在这样的一场大雨中……而阳光明媚的时候,我会想起我的女儿,她离开那天,太阳光前所未有地刺眼……”
新月神赐予众生安眠的梦乡,却唯独自己再也无法做梦。
我想做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
梦见自己还很年轻,和巴普洛娃坐在阳台的摇椅慢慢摇,跟冯老二和齐绩一起聊些没营养的话题,或者干脆痛痛快快地打一天麻将,赢的人要请大家吃饭。
不用担心党的任务、不用担心世界毁灭,只用担心什么时候下雨,要赶在变天前把衣服收了。
莉莉丝、安和冬妮娅钻在房间里说着悄悄话,时不时发出几声笑,笑声被风送到很远的地方。
我和巴普洛娃只是再普通不过的青梅竹马,谁都不用背负柴米油盐之外的任何事情。
齐绩父母健在,仍在经商。齐绩不用为了谈生意年纪轻轻喝坏了胃。
冯老二是匠神殿优秀毕业生,从来没瞒我们什么。波尔本家温馨而繁荣。
维克多不是神明,和冯老二是同学,会跟我们一起闹着玩。
巴普洛娃穿着层层叠叠的洛可可白裙子,腰后系着大大的蝴蝶结。
她不用因为担心敌人或自己的血弄脏衣服而穿她一直不喜欢的闷沉的黑色,也不用担心繁复的服饰影响战斗。
鹅黄色的阳光落在她翘起来的睫毛上,碧绿色的眸子映着阳光的暖色。
她笑起来很漂亮,让人心甘情愿沉醉在那湾春水中,心甘情愿为她而死。
“比起为我而死,我更希望你为我而活。”她歪着脑袋,像看穿了我所有的心思。
“好可怕的重男!果然紫色是重力的颜色!”冯老二笑着摇摇头。
齐绩穿着丑到令人窒息的花衬衫,没戴墨镜,大笑道:“冯老二又在说他神秘的潮流语言了。”
“爹!”安冲进阳台拉住我,“好热!求你再让我吃一个冰淇淋吧,我发誓我今天吃了明天就不吃了!”
我们从未离开,安便没有在流言蜚语中被孤独重塑,变得沉默孤僻。
她活泼、机灵,有时候喜欢学大人的语气说老成话,但大多数时候喜欢在达不到目的时向我们撒娇来解决问题。
“不可以,吃多了你又要肚子疼。你们跑着玩才热的,心静自然凉。”
安无助地看向巴普洛娃,巴普洛娃赶紧拜拜手:“妈妈也帮不了忙呀,你爹还把妈妈的烟给收了,妈妈都好久好久好久没碰过烟了!”
“厨房里有晾凉的绿豆汤,你给冬妮娅和莉莉丝都盛一碗吧。”
安退而求其次地答应了,邀上莉莉丝和冬妮娅去厨房觅食。
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睡觉很安心,不会有人因雨声联想到死亡而在梦中惊醒。
第二天维克多来串门,带来了圣城的糕点。
莉莉丝带着安和冬妮娅出门晒太阳,我们三个玩扑克牌忘了时间,等爹妈来时连米饭都没煮,被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挨骂的时候,我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巴普洛娃从背后抱住母亲,拖长调子说:“还是妈妈焖的米饭好吃。”
“爬爬爬!你们三个大懒虫,就知道说漂亮话!”母亲笑着说,她很吃这一套。
爹也笑起来:“我们两个就知足吧!那有的坏女婿,都不让老丈人上桌吃饭的!还有坏儿媳,老辈子来了就使唤干这干那……我们这多好,女婿和儿媳妇都是自家养的。”
母亲听完忍不住笑起来,她淘米的湿手打在爹的干衣服上:“好啥呀!□□还好上了!少听这些骗老年人的戏!”
我们仨将功补过地做了一桌子好菜,维克多魔法传信给安,喊三个小姑娘回来吃饭。
吃完午饭在蝉鸣中睡个长长的午觉。
拉上遮光的床帘,躺在温暖昏沉的房间里,巴普洛娃缩在我怀里。
“我不要躺你怀里。”巴普洛娃伸出胳膊,“你躺我胳膊上,睡我怀里,我要抱着你睡。”
“到时候胳膊麻又怪我。”
巴普洛娃笑一笑,小麻雀一样啄我的嘴。
她睡觉喜欢把腿架在我身上,十分不雅观。我会把脸埋在她宽广的胸膛,也雅观不到哪儿去。
生完安后,她身上一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奶香。
“少爷,你好香……”
“是不是木质调雪松味儿,我洗衣服放了点这个味儿的香水。”
“奶味儿的。”
“巴普洛娃,我真是放弃跟你沟通了。”
巴普洛娃笑了一下,之后便只剩平稳的呼吸声,也不知道刚刚是不是在说梦话。
等她醒来,果然嚷嚷着胳膊麻,我幸灾乐祸地说:“我的胳膊好极了。”
我帮她系着背后的蝴蝶结。
“咦!午觉还抱着睡!我可不想要弟弟妹妹!”安搁着墙听见了我们的对话,高声喊着。
母亲点点安的额头:“有个弟弟妹妹多好啊,长大了有个照应。你看你……维克多舅舅。”
母亲明显憋回去了一句话——“你看你爹妈”。
我俩做夫妻还是挺模范的,兄妹的例子就别举我们了,有些伤风败俗。
“你放心吧,养你一个已经很折寿了,我们还想多活几年呢。”巴普洛娃笑眯眯地推开门。
“养我怎么了?我这么听话省心。”安正抓着维克多给他编小辫子,说到这里扯了扯维克多的头发。
被威胁的维克多赶忙开口:“就是!谁都不许说我们安安坏话。”
笑声逐渐远去,雨声也一并淡出天空。
“李老师。”科代表喊了我一声,她朝我笑笑,“雨停了,我们一起走吧。”
“李老师,上次考近代史,你还记得谁考了第一吗?”
“当然记得,是我的科代表嘛。”
“李老师,你的女儿叫李安吗?”
我微笑地看着她。
“李山夕其实是您的假名吧。您就是新月神李岁,您的女儿李安是新空神,在神战中陨落,享年十四岁。”她有些忧郁,“没有任何一本书说,拯救世界后,英雄会老去、会如此哀伤……”
“不,孩子。”我依旧笑着,“我并不感到痛苦。看着一代又一代年轻人,去铸就我们梦寐以求的新世界,没有什么比这更甘甜的奖励了。”
“真的吗,李老师?”她抬头看向我。
“真的。”
夏天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阴云散去,阳光透过云间缝隙洒下,蒸腾的热气有些闷热,但总得来说还算舒适,尤其是清风拂面而来,带走潮湿的心情时。
“我答应过安,会替大家,好好看看新世界。”
我依旧笑着。
我已然老去,但世界依然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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