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径草绿(增修一千字)
渡口边,七八艘船只随浪摆荡。
漫漫风雪中,一群人低着头悄悄上船,下船时后背背着麻袋,里头鼓胀胀的,装着像是米粮之类的谷物。
船上好几千捆麻袋,就这么在黑夜里等着被搬上岸。
周围一片死寂,星点月朦。
脸庞画有虎豹纹的燕浑人,躲在比人还高大的荆棘丛中,暗地埋伏,伺机而动。
确认是陶家堡的士兵在运送朝廷援赠的粮食后,为首的将领学鸱鸮"咕咕"叫了两声。
一瞬间,黑影乍起,犹如鬼魅。
高大的燕浑人伸臂挽弓,数百只尖锐的箭簇齐齐疾射,目标一致对准陶家堡的士兵。
朝廷负责援粮的青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立刻往天空放出一只警示烟火,沉声大喊:"快找掩护。"
士兵们吓得赶紧就地放下麻袋,轰的四散。身着铠甲的青年在一片黑暗中不慌不忙,沉着坚毅,当即跃马持戟,接连刺中好几名燕浑人。
马蹄在箭雨之间迅速穿梭,奔腾时荡起灰蒙蒙的土尘。
燕浑将领见青年难以对付,鸣金为号,潮水般的燕浑骑兵蜂拥过来,铠甲银光在月光下闪烁交错。
敌众我寡,青年研判事况不利于己,朗声大喊:"撤退!"
一应船只驶离渡口,陶家堡上百兵卒四散奔逃。
青年与手下也躲到密林里,眼睁睁看着燕浑人将百来袋粮食抢走,他们扛着战利品,大摇大摆,一面高呼将领的名号。
那名身长八尺黑面金发的高大男人,误以为自己打了漂亮的一仗,很是得意。
"司尉大人,看样子燕浑人应当中了我们的计。"
看着渐行渐远的敌军,成风高兴地说。
殷榯没说什么,神色沉凝,锋利的眼神始终牢牢盯着燕浑将领。
陶家堡孤军奋战两年,迟迟等不到朝廷的粮援,今冬小麦收获不好,麦梗中空,结不出麦穗,眼看百姓就要熬不过这个春天。
殷榯兵行险招,想出以身入饵的兵术,派士兵办成朝廷的人员,捆了数千袋装着沙砾的麻袋运上船,假装朝廷官员送粮过来。
然而实际上,只有刚下岸的百来麻袋里头装了真正的米粮。
在这之前,殷榯故意放出陶家堡得新帝懿旨派船只渡江送粮的假消息,燕浑将领狡猾多疑,殷榯赌他一定会来查探消息真假,一旦他抢到装着粮食的麻袋,误以为陶家堡获得朝廷援助,他定会向其他燕浑部族征收粮食,届时陶家堡这边再派人去抢。
"以假粮换真粮,司尉大人这一招环环相扣,真是高明。"
成风低声称赞殷榯。
殷榯神色淡然。
"接下来,你要紧盯着他们,紧盯译道,一旦粮食上路,就赶紧通报陶老将军。"
成风应了句是,起身时发现殷榯另一侧的手臂被箭簇射中,箭身老早被殷榯摘断,露出一半箭头,鲜血从箭头与肌肤卡死的地方汨汨流出。
"司尉大人,你受伤了。"成风惊喊。
殷榯听此,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无妨,你先回营,我再去附近探探燕浑人的动静。"
成风知道殷榯向来不在意受伤这类意外,只要不是能让他去失去行动力的重伤,他总是要在所有军务都完成后,才肯坐定疗伤。
在殷榯心里,自己的伤远没有百姓安危重要,陶家堡无论妇孺,全民皆兵,整日忙于筑城工事,最害怕狼烟被点燃,各个都期盼太平日子早日到来。
越早分出胜负结束战事,百姓们越早解脱。
殷榯时刻不敢松懈,纵然受伤也不例外,偌大的无难营,除了赵大将军,唯有殷榯有这份风骨,成风对他很是敬佩。
"那大人请保重,成风先与其他的弟兄回去覆命。"
殷榯颔首,目送他安全离开。之后,锐利的视线落在远方沉甸甸的船艘。
燕浑人果然还是不放心,又来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虎豹兵,以船身的新旧水痕,评估船艘载重的程度。
倘若他们不相信船上的麻袋装的是真粮,硬要泅水上船查验,揭穿殷榯的计谋,那么此招便算失败了。
黑林之中,殷榯漆黑的双目一瞬不移,手掌紧紧攥着长戟。
半个时辰过去,燕浑兵总算走了。
殷榯松开长戟。
手臂的伤势使他失了点血,加上这几日不眠不休指挥士兵们装载麻袋,危机解除后困意袭来。
他躺在草丛中,仰望穹苍。
周遭无比沉寂,只听得见他自己的呼吸声。
三两流萤从草丛间浮游漫飞,萤光温柔微弱,他好像在青绿的光点里看见一张眉弯眼笑的干净面孔。
他已经一年多没返家了。
殷东山寄来的信里都是关于朱煦的消息,信上写着她与嵇鸿走的近,两人在生意上往来密切,萧家的小公子萧煜成了朱煦得力的管事,对她很殷勤,为人也很风雅,时常邀她去赏花看灯。
郎君们都很喜欢她。
手臂上的痛意逐渐麻木。
殷榯施了一点力,将手臂上的箭簇拔出来,扯下袍角压在臂上止血。
简单包扎后殷榯闭上眼,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消逝,他困极了。
东方天色渐亮,金辉洒在草原上。
燕浑人随时可能返回突袭。
耳畔忽然传来朱煦娇糯的声音。
"哥哥,别睡着喔……"
殷榯腾地睁开眼,握住长戟。
一个人影都没有。
-
二月的淮江一带青山如沐,雨落芳草。
春雨流淌在染坊的琉璃瓦上,缀出细细密密的斜丝,桃花娇艳。
朱煦正在校验布料的成色。
三个月前,宫里举办选秀,新帝登基这些年,后宫唯有羊氏之女,以及几名宫女出身的小妃嫔。司马氏的宗亲零落,从前的君王身边至少还有操持后宫事宜的太后,然而新帝自小孤苦无依,长辈们全部葬身于都城中。
连宫中服侍的宫人们都私下议论,若是贤德贤淑的裴王妃还在就好了。
新帝之前的废帝,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少年,裴王妃身为废帝的叔母,总格外照拂废帝,替他料理诸多后宫事宜,不至于叫废帝在宫里无枝可依。
不过这些都是众人的缅怀罢了。
新帝不只孤寡,身边的大将桓宣还独揽政权,并不希望新帝开枝散叶,数次阻拦司马霍招纳妃嫔。
后来还是另一名司马氏的宗亲司马常看不下去,悲恸祖先基业在新帝手中凋零,于是便入宫谏言,广招天下秀女,纳入后宫,为新帝延续子嗣。
大臣们也不喜桓宣霸道蛮横,纷纷附和司马常。
于是选秀一事底定,消息传出后无论是世家贵女,还是寒族庶民女子,但凡没有定下婚约的,都开心地去挑选华贵的衣裳。
宫里派出选秀的人脚步虽还没跨入丹徒县,城里一应布料,首饰,水粉已卖得风生水起。
朱煦忙得不可开交,正在拨算盘计算要备的生丝,染料,布疋的数量时,染坊的主事却来愤愤禀报染坊里出了个内贼。
朱煦停下手上的工作,阖上帐本,让草萤替她披上披风。
二月的春风,虽已暖和不少,却仍是春寒料峭。
一路芳兰,香韵馨幽,披风沾染浓烈的兰香,少女姿态从容,气度高雅,逼不可视。
朱煦站在那人面前,眼神平静而内敛,让人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闯祸的是一名小染工,叫明霜的,年岁约莫十二,她显然对自己犯下的错相当愧疚,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主事言之凿凿小染工偷了银箔。
小染工的师傅是名年约四十的妇女,低垂着头,对于底下的人犯错,她也很是自责。
"小的确实教导明霜,银箔要在火候小的时候烘烤,如此才能得到漂亮的金黄色,可明霜性子太过跳脱,偏要尝试不一样的火候,说也许能试出从未染出的颜色。"
主事却以为这些都是藉口,怒不可遏。
"胡说八道,明霜分明是要偷走银箔,别拿试火候当藉口。"
被当成小偷的明霜很难受,默默垂泪。
她的师傅脸胀得通红,尽力辩解:"明霜这孩子我最清楚,她绝对不会干出这种侵害管事娘子的坏事。"
朱煦冷静的视线在三人身上缓缓挪移,她约莫理出头绪,做下定夺。
"明霜,无论你出自任何原因,擅自更动作法,就是你的不对,下次再不经商讨,便自作主张窜改火候,我一定严格处置。"
主事以为朱煦站在他这一边,便冷笑一声,命令旁人将染坏的布料拿去扔了。
于他而言,染坏的布是染坊的耻辱,不能流出去成为把柄,给其他染坊说三道四的机会。
"慢着……这些布料还能用,你就这么丢弃,岂不是可惜?"
朱煦看着主事,冷冷地道。
主事嘴巴张的很大,他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怎么管事娘子竟还有一手?
朱煦拾起被明霜测试火候的失败布料,在阳光下照射,虽然不是纯正的金黄色,却得到另一种金银交错的间色,水墨般的流淌,颇有一种独到的随兴与自在。
朱煦将布料好好收到衣襟中,被明霜看见了,她倒抽一口气。
朱煦拿出管事娘子的威严,口气极其谨慎而严肃。
"身为主事,你有监督技工的责任,可当他们犯错时,你也有将错误造成的坏处压至最低的责任,布料可以裁碎,看是要做成香囊,或是荷包,倘若你的心思都放在处罚技工上头,而不是教他们弥补过错,那你也不是个好主事。"
言尽于此,这番言论已经相当是警惕了。
主事微微颤抖,掌心冒出冷汗。
朱煦杏眸落在明霜惊诧的脸上,平静地道:"明霜,我有事要问你,跟我来。"
朱煦转过身,旋身之际,披风上的香味散发出来,清新的犹如深谷溪水边的泽兰。
明霜哆哆嗦唆的跟上。
初春的日阳很稀薄,暖意轻微,浅金色的阳光照在朱煦身上时,将她照的温柔瑰绮。
朱煦的声音比方才在外头缓和许多。
"好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要你诚实道来,为什么要擅自改动烤银箔火候的温度?"
明霜看她彷佛气消的样子,便稍放下心,老老实实地道,
"是七娘子,她告诉我管事娘子从前在府里时,总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尝试各种方法调配出各样从未被人开发出来的颜色。"
朱煦微微一愣,错愕:"哦?"
明霜继续说下去:"七娘子还说,管事娘子是她见过最聪明的女子,不会畏惧世俗对女子的规范,不愿墨守成规,跟她很不一样,她很佩服你,要我好好跟你学习。"
朱煦都要气笑了,"所以你大胆窜改火候,是因为要向我学习?"
明霜见朱煦杏眸绽出光采,以为她又不高兴了,低头嗫嚅。
"管事娘子,我知道听起来是藉口,但这确实是我的肺腑之言。"
明霜是刘铖娘家那边一名老仆妇的女儿,那人深受刘家倚仗,听闻殷家的管事娘子在招揽工匠,便恳求刘铖让明霜去朱煦的染坊干活。
刘铖得到朱煦的同意,明霜就此成为染坊的技工。
是以殷瑶私下里对明霜透漏这些想法,不无可能。
朱煦本来还揣测殷瑶对当年金青布的事耿耿于怀,没成想殷瑶心里是这么看她的。
阿瑶姊姊就是这么一个嘴硬心软的好姑娘。
她快要嫁人了,嫁了人,就再也不能自在过日子。
她看着自己一天到头在外忙着染坊的事,心里一定很有感触,才会跟明霜流露出羡慕的意味。
之后,朱煦让明霜以后不得再窜改火候,若要试验,得先向她禀报,免得其他人指指点点。
朱煦此举是在保护明霜。
走别人不敢走的路听起来很消遥自在,可期间的辛苦她比谁都清楚。若不是殷榯在她身后撑着她,只怕她根本没有今日这番成就。
回去的路上,朱煦让马车停在大街,命草萤下车买些殷瑶爱吃的海棠糕,还有殷亦喜欢的艾草青团。
朱煦手肘撑着下巴,倚在窗户边。
她闻到柿子膏的香气。
马车停在高处,朱煦视线越过人群,越过城楼,城楼外头是滚滚的淮江,淮江的另一边,陶家堡堡寨屹立。
她想念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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