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游戏

　　废弃服务器机房内，时间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尘埃，无声地堆积在每一个沉默的机柜之上。唯一的光源来自角落那台苟延残喘的终端屏幕，惨白的光芒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掷向深不见底的角落，如同潜藏的巨兽，蛰伏于认知的边缘。
　　祁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机柜外壳，精疲力竭。大脑如同被反复灼烧又冰封，意识深处那枚“源初碎片”在经历了短暂的“苏醒”与强行引导后，重新归于沉寂，却留下阵阵隐痛与难以言喻的空虚感，仿佛某种本质的东西被抽离了些许。鼻端仍残留着自身鲜血的铁锈气，与空气中浓重的尘埃和金属朽坏的味道混合，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他的目光落在身旁依旧昏迷的陆凛身上。
　　经过那番惊险的能量疏导，陆凛体内那狂暴的、带有污染特性的力量暂时被压制了下去。皮肤下那不祥的暗红纹路已然隐没，身体的灼热感也褪去了，恢复了那种近乎冰冷的苍白。呼吸依旧清浅微弱，但节奏平稳了许多，不再带有那种濒临破碎的痛苦挣扎。
　　他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或者说，更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精致却易碎的琉璃雕塑。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柔和的阴影，遮掩了平日那双过于锐利冰冷的眼眸，反而显出一种罕见的、毫无防备的脆弱感。褪去了所有冷硬伪装与刻意的疏离，此刻的他，仅仅是一个重伤虚弱、需要依靠的个体。
　　祁夏的心绪复杂难言。
　　陈裴数据中那份针对陆凛的生物能量签名锁定协议，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入他的思维，不断释放着怀疑与警惕的毒素。陆凛与这一切核心谜团那若隐若现、却又难以捉摸的关联，他那非人的力量、沉重的代价、讳莫如深的过去……每一点都指向不可测的危险深渊。
　　理性在不断敲响警钟，告诫他保持距离，厘清真相，甚至做好最坏的打算。
　　可是……
　　他的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引导能量注入陆凛心口时的触感——那单薄衣物下微弱却顽强的心跳，那肌肤之下汹涌却被他强行抚平的痛苦浪潮。他也无法忘记，在数据森林那绝命时刻，是这个人不顾自身惨重代价，为他争取了那至关重要的瞬间。
　　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胸腔内拉扯、碰撞：一方是冰冷理智的怀疑与审视，另一方则是难以言喻的牵绊与……不忍。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现在不是内耗的时候。无论未来如何，眼下确保两人生存下去，才是第一要务。
　　他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影子”装甲反馈的信息上。
　　【环境深度扫描完成：确认当前区域为“深渊回廊”架构中的废弃冗余节点，编号Sector-09。最后一次系统记录更新于74个月前。】
　　【物理出口：东南侧气密门，外部通道已被高强度合金闸门及混凝土永久封堵。无常规撤离路径。】
　　【能量环境：背景辐射微弱，无主动监控信号，但检测到极其微弱的、非标准的能量残留波动……分析中……波动模式与“锈锤”技术特征有17.3%的相似度。】
　　锈锤？这里怎么会有锈锤的能量残留？是墨羽之前提到的、那些打洞的“老鼠”之一留下的痕迹？还是……
　　祁夏精神微微一振。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值得尝试。他立刻让“影子”尝试放大并追踪那微弱的能量波动信号。
　　信号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风中的残烛。它并非指向出口，而是蜿蜒通向机房更深处，没入那些如同黑色墓碑般林立的废弃机柜丛林之中。
　　祁夏小心翼翼地抱起依旧昏迷的陆凛（他轻得让人心惊），循着那微弱信号的指引，向着机房深处走去。
　　脚踩在积年的灰尘上，发出窸窣的轻响，在这绝对寂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高大的机柜投下沉重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腐朽气息。
　　最终，信号源指向了一个位于最角落的、看起来与其他机柜毫无二致的老旧服务器。它甚至更加破败，外壳锈蚀严重，指示灯全部熄灭。
　　祁夏仔细检查着这个机柜。在它的背面，靠近地板的高度，有一处极其不显眼的、似乎是后期焊接上去的金属板，与机柜本身的材质略有差异。
　　他轻轻敲击了几下，声音沉闷，后面似乎是空的。
　　用工具小心地撬开那块金属板，后面露出的并非服务器线路，而是一个隐藏极深的、结构精巧的微型中继器！上面甚至还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磨损殆尽的锈锤标志！
　　中继器的一根输出线缆，竟然接入了一条早已废弃不用的、通往机房外部未知区域的备用光纤管道！
　　墨羽的手笔！或者说，是锈锤某个前辈留下的“遗产”！这很可能是一条未被“弥诺陶洛斯”完全记录的、极其隐秘的物理数据传输通道，甚至可能通向外界！
　　希望之火再次燃起。
　　祁夏立刻尝试将“影子”的接口与中继器连接。
　　【连接建立。协议识别：锈锤加密协议7.0（旧版）。尝试破解……破解成功。】
　　【通道检测：物理链路部分完好，信号衰减严重。尝试发送握手信号……】
　　等待回应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每一秒，都担心“弥诺陶洛斯”会追踪到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就在祁夏几乎要放弃时——
　　中继器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型指示灯，突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三下长、两下短的绿色光芒！
　　这是锈锤内部表示“安全，可有限通讯”的暗号！
　　成功了！
　　祁夏立刻开始编译信息，将他们的大致情况、所在位置（Sector-09）、以及急需撤离的请求，压缩成加密数据包，通过这条脆弱的链路发送出去。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机柜滑坐下来，将陆凛小心地安置在自己身边，让他靠着自己，能更舒服一些。
　　接下来，只能等待。以及……祈祷这条脆弱的线路没有被发现。
　　等待中，时间流逝得异常缓慢。机房里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声，以及那台老旧终端风扇偶尔挣扎般转动一下的噪音。
　　祁夏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在陆凛脸上。靠得如此之近，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对方长睫毛的轻微颤动，感受到那微弱却平稳的呼吸拂过自己颈侧皮肤带来的细微痒意。
　　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冲动，让他缓缓抬起了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柔地拂开了垂落在陆凛额前的一缕黑发。
　　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细腻。
　　就在这一瞬间，陆凛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近乎呓语般的呻吟。
　　祁夏的手指猛地僵住，如同触电般缩回，心跳骤然失序。
　　陆凛的眼睫艰难地扇动了几下，缓缓地、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墨黑的瞳孔初时还带着重伤后的迷茫与涣散，如同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倒映着角落终端屏幕惨淡的微光。但很快，那层薄雾迅速褪去，冷冽与警惕如同本能般重新凝聚，清晰地映出了祁夏近在咫尺的、还带着一丝未曾收敛的担忧与……猝不及防的慌乱的脸庞。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祁夏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瞳孔中自己那一闪而过的失措。
　　陆凛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正以一种近乎依赖的姿态靠在祁夏肩上。他的身体瞬间僵硬，一抹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绯色竟急速掠过他苍白的耳尖，随即被他强行压下。他几乎是立刻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拉开距离，却因为虚弱和动作过猛而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祁夏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他的肩膀，触手一片单薄而硌人的骨骼感。
　　“……放手。”陆凛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抗拒和一丝……窘迫？他试图挥开祁夏的手，却因为无力而显得像是轻轻搭在了对方的手臂上。
　　祁夏没有松开，反而收紧了手臂，支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别动，你伤得很重。”他的声音因为刚才的尴尬和眼前的状况，也显得有些干涩。
　　短暂的僵持。陆凛喘着气，最终似乎耗尽了力气，不再挣扎，但身体依旧紧绷，头微微偏开，避开了祁夏的目光，只留下一个线条冷硬却难掩虚弱的侧脸。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纯粹的冰冷与隔阂，而是掺杂了太多难以言喻的、刚刚萌芽便被迅速掩埋的微妙情愫，以及那无法忽视的、来自陈裴数据的巨大疑云。
　　“……我们……在哪？”良久，陆凛才艰难地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静。
　　“深渊回廊的一处废弃节点，暂时安全。”祁夏简略回答，顿了顿，补充道，“我找到了一个可能联系外界的通道，已经尝试联系锈锤了。”
　　陆凛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感知自身状况和周围环境。“……‘祂’的注视……消失了。”他陈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但随即又蹙起眉，显然也察觉到了自己体内力量的混乱与沉寂，以及……那被外力安抚过的痕迹。
　　他猛地转头看向祁夏，目光锐利如刀：“你做了什么？”
　　祁夏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你力量反噬，情况危急，我尝试用……‘碎片’的力量进行了疏导。”他省略了其中惊险的细节和自己付出的代价。
　　陆凛的瞳孔微微收缩，眼底深处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疑虑，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震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抿得更紧，重新转开了头，低声道：“……那不是你该碰的力量。很危险。”
　　他的警告听起来依旧冰冷，却似乎少了些以往的绝对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辨明的……复杂意味。
　　“总不能看着你死。”祁夏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陆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不再说话。只是靠着祁夏的肩膀，默默调息，试图尽快恢复一丝力气。
　　那台老旧终端的屏幕，光芒似乎又微弱了一些，仿佛随时会熄灭。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等待中——
　　嘀。
　　中继器上那枚微小的指示灯再次闪烁起来！这次是连续不断的快速闪烁！
　　有回应了！
　　祁夏立刻精神一振，再次连接接口。
　　【接收到加密数据包。解码中……】
　　【信息来自：墨羽。】
　　【内容：定位确认。Sector-09，老地方。就知道那帮老家伙留的后门没那么容易全废掉。撑住，别乱跑。我们挖条路过来需要点时间，大概……6小时。另外，你们搞出的动静可真不小，‘弥诺陶洛斯’现在跟疯了似的在自查内网，差点被它顺藤摸瓜！下次能不能低调点？！】
　　信息末尾还附带了一个小小的、翻着白眼的乌鸦表情符号。
　　虽然语气抱怨，但信息明确——救援已在路上！
　　祁夏长长地、真正地松了一口气。6小时，虽然不短，但至少有了明确的希望。
　　“锈锤来了。6小时后到。”他将消息告诉陆凛。
　　陆凛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又似乎早已无力表达更多情绪。
　　最大的危机暂时解除，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两人依旧维持着依靠的姿势，沉默地坐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黑暗中，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变得格外清晰。
　　许多问题悬而未决，猜疑的阴影并未散去，前路依旧遍布荆棘。
　　但在这短暂而珍贵的喘息之机里，在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终端光芒映照下，某种难以用言语精确定义的纽带，在沉默中悄然发生着变化。它并非全然信任，却比单纯的利益同盟更深；它缠绕着猜忌的尖刺，却又包裹着共同历经生死后无法抹去的印记。
　　如同在无尽深渊的边缘，两只受伤的困兽，彼此警惕，却又不得不依偎着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等待着未知的黎明。
　　祁夏的目光再次落回陆凛苍白的侧脸，心中那关于生物签名锁定的疑问翻滚着，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只是将扶着对方肩膀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仿佛握住的，是一道映照在心底的、冰冷又脆弱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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