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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
天光从缝隙中渗透出来,燕疏与推开那扇黑色的门。
耀目的白光铺天盖地,他伸手挡住眼睛,眼睫翕动着,忽而沾染上一抹潮湿,他闻到一股久违的气息,独属于那桩失落的建筑。
他似乎变得很小,将大半个身体藏在走廊门后,只露出柔软的黑发和白皙的略带婴儿肥的脸颊。
面前是繁忙的穿着白大褂的人群,步履匆匆。有人发现了他,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问:“又来找你爸爸妈妈?”
他在妈妈身边见过这个阿姨。
“嗯。”
“叔叔阿姨送的玩具呢?都不好玩吗?”
“……”
他摇头。
“这样啊……”女人笑着说,“我带你去找爸爸妈妈吧。”
他被女人领进门,懵懂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房间中的一切,这似乎是一间办公室,红木书桌、占据着整整两面墙的书架,书架旁的玻璃柜里拜访着一摞证书和几张合影,还有两个人——他的妈妈,和一个头发花白、稍显蓬乱的老头。
“教授,崔姐。”女人打招呼,将他牵到身前,“我在走廊上碰到他,听说今天的工作忙完了,就把他带来了。”
小小的燕疏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他看见母亲时,眼里有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和欣喜,但母亲看向他时,他又回避似的挪开目光,连带着伸出一半的手都僵硬地收回了。
母亲坐在窗边,光线从她身后倾泄而下,每一根发丝仿佛都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逆着光,他看不清母亲的表情,忽然,他感觉自己的手被握住了,错愕地抬起头,母亲的面容从未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妈妈……”
她眼底有淡青色的黑眼圈,低头说话时睫毛会遮住眼睛,她摩挲着他的稚嫩的手,淡淡笑了一下,“你怎么来了?”她温和地说,但明显没认真问,因为下一秒她就对对面的老头说:“不好意思,教授,我先送他回去。”
燕疏与下意识抓紧妈妈的手,彼时他陷入了某种矛盾的状态,这句话意味着他能和妈妈独处一段时间,同时也意味着送完他回去,妈妈又要离开了。
“没关系,让他留下吧。”
燕疏与循声望去,是那个白头发老头在说话,小孩子对五官并不敏锐,他只是疑惑地想,这个老头跟他们长得不太一样。
母亲微笑着点点头,对他说:“疏与,过来。”
老头呵呵地笑起来,握着他的臂膀仔仔细细端详,说:“他叫什么名字?”
“燕疏与,疏导的疏,给与的与。”
“华夏人起名很有内涵。”老头说,“我见过他几次,每次他发现我在看他时,他就害羞地走了。”
“是,这孩子有点怕生。”
“年幼的小孩总是需要父母的陪伴,等这一阶段研究结束,你们就能好好陪他了。”
“每晚我都会陪着他睡觉,还有我丈夫。”
老头摇了摇头,“不够,你经常擅自加班,回去时他肯定已经睡着了,每天他一醒,你又不在,以后不要这样了。”
“研究已经进入关键……”
“无论研究多么重要,都不要忽视孩子的成长。实验室的数据我会盯,晚上早点回去吧。”
“教授,这样对您身体不好。”
“我是老了,但他还小。”老人用皱巴巴的手摸着燕疏与的脸,那手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沉吟片刻,老人说:“把他爸爸叫过来吧。”
母亲阻止道:“保卫队不能轻易调班。”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崔,你总是很固执,在研究上是,在生活上也是。让他爸爸过来,说是我的命令,现在你们都下班,在附近走走也好,一起回家也罢,小孩子的心灵很脆弱,大人长时间不在身边,他会缺乏安全感。”
“既然这样……”母亲俯在燕疏与的耳边说,“疏与,说谢谢爷爷。”
燕疏与怯生生的:“谢谢爷爷。”
这时,门被推开,刚才带他过来的阿姨又进来,小声而急切地说:“教授,海息风塔来人了,他们说要见你。”
母亲皱眉,起身道:“又是为了增幅剂的进度?让他们走,早说过了没那么容易成功。”
“带我去吧。”
“教授?”
老人将老花镜揣进兜里,理了理仪表,“一切来自官方的问询我都不会拒绝,这是我第一天来华夏做研究就许下的承诺。”
年幼的燕疏与默默看着这一切,他知道父母工作都很繁忙,但尚未能理解他们在忙些什么,就像现在,他只能听懂有人要找这个老爷爷,却理解不了为什么母亲忽然变得如此严肃。风塔、增幅剂、官方,这些他听不懂的名词本该过眼云烟般消散,可事实相反,这些词汇深深烙印在他脑海,哪怕后来二十年如一日的时光都未曾磨灭,甚至愈发历久弥新。
因为母亲说:“对不起,宝贝,妈妈有事要忙。”
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他所渴望的陪伴又一次落空了。
第一研究院远离城市,他在这里降生,也在这里生活。
研究院,一听就不是个适合小孩子的地方。大部分研究员和工作人员的孩子都托人照顾在附近的城市,自他三岁以后,父母也同样将他送走过,可没几天,照顾他的人便焦急地打来电话:“他什么都不吃,一定要你们来接他。”
燕疏与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小孩,他像刚破壳的雏鸟一样敏感,一旦离开父母温热的羽绒就会哭闹不休。父母没办法,只能将他带在身边。等他稍微懂了一点事,父母告诉他,这里没有同龄小孩子,不能交朋友会很孤独,有很多像他一样的小朋友因为孤独选择去到城市,在幼儿园结交了很多朋友,虽然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但有朋友同样很开心。
朋友?他不懂什么是朋友,如果有朋友意味着和爸爸妈妈分开,他宁愿没有朋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燕疏与也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小孩,他总是安安静静地睡觉,安安静静地智能教师的指导下学习,安安静静地玩着父母以及研究院的叔叔阿姨送给他的第一百零八个玩具。
每晚他躺在妈妈暖烘烘的怀抱,听着爸爸唱的摇篮曲进入梦乡,睡着时还在想“他比那些小朋友幸运,因为爸爸妈妈都在身边”。
这样温馨的时刻少之又少,大部分白天他看着空荡的房间,被衾叠得整整齐齐,地板扫得一尘不染,却冷冰冰的,他小小的身体只有小小的一块温暖,不足以撑满整个家。每当这种时候,他内心深处就会升上来一种莫名的感觉,心腔空荡荡的,像这个房间,似乎无论塞多少东西都填不满。
他懵懂地想,这也许就是爸爸妈妈口中的“孤独”。
所有人都说燕疏与是个聪明的孩子,只走过几次就记住了研究院的路,并经常偷溜出来寻找工作的父母。爸爸工作的地方在研究院这栋大房子前面的小房子,妈妈则在大房子里。研究院的人对他的出现习以为常,还经常逗他玩,让他猜各种脑筋急转弯,说猜错了就不带你找妈妈,但最后无论猜对猜错,他们都会给他一颗糖,带他去找父母。
远远的看到他来,爸爸会做鬼脸逗乐他,妈妈会笑着跟他打招呼,可无一例外,他们最后都会让他回去,不要到处乱跑打扰到别人工作。
于燕疏与而言,他六岁以前的世界只有那座研究院。以现在的眼光看,那地方很小,自桑德拉环上空俯瞰,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绿色纵横向远,斑驳的白色遗址微小得像绣花针在芭蕉叶上扎出的洞。但彼时的燕疏与却觉得,这栋大房子怎么都逛不完,他每次都能在犄角旮旯中发现新事物。
他喜欢观察研究院,也喜欢观察这里的人。燕疏与很早就注意到那个奇怪的白发老头,他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别人面对他的神情永远是尊敬和钦佩的。
那时候的他已经有了隐私的概念,认为观察是一件私密的事,并且不能被发现,一旦被发现,这场观察就失去了意义。但那个老头总是一眼就发现他,他不喜欢这样,有意识地回避和他的眼神对撞,所以他们的正式见面只有那一次。
那之后他又偷跑到研究院,或许是因为爸爸昨天晚上讲了个小兔子捉迷藏的故事,他突然起了久违的玩心,跃跃欲试对妈妈说:“我们来玩捉迷藏好不好?”
母亲冲他笑了笑,那笑容中透露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尽管如此,她还是刮了刮他的鼻梁,说:“好,不过不能去负层哦。”
小孩子是种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他越是要干的生物。可能是燕疏与一直以来太过听话懂事,容易让人忽略他本质上是个六岁小孩,有着这个年龄阶段的人共有的好奇和好动,他偏偏就是想去负层看看。
大抵世界上一切悲剧都由无数巧合构成,偏偏在那一天,他想玩捉迷藏游戏,偏偏在那一天,他没听妈妈的话,偏偏那一小段时间,电梯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人看见他按亮了负层的按钮。
燕疏与的嗅觉很敏感,原先他一直觉得研究院里有股无法形容的味道,淡淡的,不仔细闻很难注意到,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味道的源头在地下。
这里大部分区域都陷在无边的黑暗中,能看见的只有被灯光照亮的一小部分,越往深处,越是静谧幽暗。未知总是与恐惧挂钩,目之所不能及的黑暗里,似乎有吃人的怪物蠢蠢欲动。
小孩子对这种坏境有着天然的畏惧,燕疏与慌不择路地跑进一个亮着灯的房间,随便找了个柜子钻进去,忐忑不安地蜷缩着,祈祷妈妈早点找到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久到他快要睡着,外面忽然传来说话声:
“……我的一切研究成果都属于全人类,增幅剂不可能给你们,死了这条心吧!”
燕疏与瞬间清醒了,是那个老头的声音。
“海息市风塔提供的资金和人员支持始终建立在深度互信上。您希望学术成果转化为社会价值,与我方的愿景本质上是共通的呀。”
“哼,我只是老了,不是傻了,拿走增幅剂样本,下一步就是改造异化区,但凡走错任何一步,异种生态将会严重失衡,后果不堪设想,你们眼里只有利益!”
良久,那人冷笑一声,语气森然可怖。
“——您非要这么固执吗,桑德拉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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