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归

　　驾！驾！驾！
　　十几匹马正穿梭在丛林之中，当先一匹白马之上是一白衣玉人，此人从发带始皆着白色，飘秀俊雅，正是孟遂，在孟遂左边，正是骑着骊歌马的宋翾，宋翾身侧是萧慕蔺并杜韫毓。
　　这是沂王府的围场，今日宋翾受孟遂之邀来此打猎，出门之前，把萧慕蔺和杜韫毓带上了。
　　此时已进入围场，十几匹马齐头并列，声势浩大，就是财狼虎豹见了只怕也要躲着点，可偏有一只兔子蹦跶着进入众人视野，孟遂右边的随从已将弓箭递上，孟遂接过，那兔子似是察觉危险，停顿下来，鼻子不住收缩着，忽然，它转身就逃，此时，孟遂已挽弓搭箭。
　　嗖！
　　利箭离弦而去，正钉在逃跑的兔子跟前，兔子受惊，转向而逃，第二支利箭又已拦在面前，兔子再逃，再拦。三支箭，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正将兔子所有逃跑之路封死，兔子自知逃脱不得，便卷缩身子，只剩惊恐。
　　这三支箭皆是出自孟遂之手，能有这样的准头，足见射术之精妙，杜韫毓和萧慕蔺都露出惊讶神色，不由朝孟遂看去，只见他仍是那般温雅，弓拿在他手上，仍似一杆笔。
　　宋翾虽早已见识，仍是忍不住欣赏之情，神情中所饱含的情义却是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三分的。
　　孟遂右边的随从这时拉弓，一箭就朝兔子射去，眼看兔子即将毙于箭下，却又有一支箭急射而来，将随从射去的箭撞开，救了兔子一命。
　　那随从不由怒道：“谁！”
　　萧慕蔺慢慢收弓，没有回答，那随从先是看了他一眼，再看宋翾一眼，最后看向孟遂，见这两位主子都无甚反应，铁青着脸道：“萧公子与先生出来打猎，难道不知道规矩吗？”
　　萧慕蔺不看那随从，也不说话，那随从脸色越加难看，“在场的谁都知道，先生的开弦之箭，从不走空，萧公子横加阻拦，莫非是对先生有什么不满吗？”
　　萧慕蔺还是不说话，杜韫毓却仔细打量那只兔子，瞧出了异常，“那兔子似乎有孕。”
　　众人这才发现，那兔子肚子大得不寻常，只怕即将临产，那随从却道：“那又如何！既已被先生的箭所围，就是神兽也难偷生。”说罢再搭箭挽弓，萧慕蔺却在此时下了马，朝那兔子走去，那随从的一箭便不敢射出，不由望向孟遂道：“先生？”
　　孟遂摇了摇头，打马先去，一众随从紧跟其后，宋翾本等着萧慕蔺，前方适时传来孟遂的呼唤，迟疑了下，却听孟遂又喊道：“翾弟，这里有一只鹿的尸身，看样子是死于猛兽獠牙之下，看来今日我等有幸一见了，你快些来！”
　　宋翾一听猛兽，担忧孟遂安危，只好先去了。
　　杜韫毓留了下来，她今日着劲装，端得飒爽利落，巾帼之概尽显无疑，看着萧慕蔺将兔子放走，才开口道：“萧仙医，他们走远了，这林中恐有野兽出没，不好留单，你若不愿继续前行，我们便出去等公子。”
　　萧慕蔺知道宋翾带上杜韫毓的用意，就是要让她走出那个院子，呼吸新鲜空气，见识新鲜事物，激起生念，而带上他，却也是为给杜韫毓作伴的，便道：“我还是头一回打猎，怎可半途而废，走吧。”
　　一头鹿的尸体就在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天还不热，但已有蚊虫叮上了，孟遂对宋翾道：“看此习性，只怕是只豹子。”
　　宋翾点头，环顾四周道：“此处水草肥美，正是鹿群喜爱之地，孟哥哥，你看。”
　　顺着手指方向，正有一头公鹿低头吃草，孟遂见了笑道：“上次打猎，动物们还都瘦骨嶙峋，这才几月，就已长得这般肥壮，翾弟，今日我已失手，能不能吃上肉就看你的了。”
　　宋翾知他在说萧慕蔺阻拦之事，便道：“萧兄实不知孟哥哥打猎的规矩，冒然出手，坏了孟哥哥雅性，我代他向孟哥哥赔罪。”
　　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已从孟遂手中直射而去，正中公鹿脖颈，那公鹿剧痛之下，却也未立马倒地，而是携箭欲逃，随从见状，群起攻之，终是将那鹿万箭射死了。
　　孟遂打猎一向先围再杀，此刻却一反常态，和煦的面容也有些冷硬，但很快，便复又温和，“难道我在你眼中，竟是那般心胸狭隘之人？”
　　宋翾知他恼了，忙道：“孟哥哥误会我了，只是萧兄他……”
　　“翾弟，三年前你找到我，将我带回中原，为我铺好了前程，是我贪心，违背你的意愿一意孤行，做了沂王幕僚，我知道就是如今，你也不看好沂王和我所谋的前路，可就算如此，你我之间也从未这样生分过。”孟遂立于马上，有些唏嘘道：“我想不到有朝一日，你会为了他人讨我的恕罪。”
　　宋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若是以往，他可以解释，可以耍赖，可以卖乖，可此刻，他竟一样都做不出来。
　　孟遂接着道：“自打母亲阻拦你我交往那日起，我就时常在想，你我之间最后会走向何处呢？到了今日，我好像看到了答案。”
　　这一番话，饱含孟遂无尽的酸楚和无奈，他无法违抗母亲，也无法摆脱母亲要他力振孟氏一族的希望，他不是不知道沂王得位的机率渺小，也不是不知道宋翾对沂王‘雄心不坚，慈心不足’评价的中肯，可他只能这样选，也只能走这条路。
　　他也知道，他与宋翾早已分道而行，渐行渐远是既定的结局，可只要宋翾还于午夜坐在楼头陪他，他们之间就还如过去那样亲密。
　　他想不到的是，生分竟来得这样快啊，快得他都不愿承认，可他又不得不接受，他终是希望宋翾好的，便又一笑，“他不错，有这样一个人在你身边，于你是好事。”
　　宋翾没有否认，孟遂何其聪明，他若没有看清，断不会轻言的，既已出口，便已成事实。
　　“先生！鹿群！”随从一声压抑的惊呼，将二人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果然，就见不远处的山梗之上，正有鹿群朝这片草地游来，孟遂旋即又开颜道：“看来今日运气不错，翾弟，我知你不喜杀生，但人总是要吃肉才能活得下去。”
　　宋翾道：“可我每常遇到的都是难啃的骨头。”
　　孟遂道：“那便把骨头扔了，自会有狗来替你啃的。”
　　宋翾道：“只差递味儿给他了。”
　　“看我的。”孟遂说完，拍马而去，直冲鹿群，至一箭之地时，挽弓在手，搭箭松弦，一发，二发，三发，三箭将一只鹿围困当中，端得凌厉潇洒。
　　宋翾不由想起那年重逢，在无垠的草原之上，一人一马，白衣胜雪，傲立风中，忽然，只见他从马侧取下长弓，抽出利箭，从开弓离弦不过眨眼之间，已将对阵中的一人射下马来，他身后的士兵受此鼓舞，啸叫着冲杀过去，而他仍是原地未动，只趁机于适当时出手，不消片刻已杀得对方阵脚大乱，当真箭无虚发。
　　对方见此，分了一队人马专来围杀他，他却不惧，一脸和煦的平静，然后他忽拍马冲阵，飒如流星，快得骇人，但更快的还是他的箭，一箭一箭杀得对方人仰马翻。
　　就此一战，他在宋翾心中便不是书生，而是武将，可他偏偏要去做一个书生。
　　宋翾心头一叹，孟哥哥，当初如果不是我私心作祟，就让你在草原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白衣卿相是不是更好？宋翾不知道，他当初以为飘泊他国纵使身居高位也不失为憾，一意要把人带回来，他当初以为，以他的能耐和地位，保孟遂一生无忧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谁又知晓，今日以后的他日会有何变数呢？
　　萧慕蔺与杜韫毓却没有追上宋翾他们，看着日渐密集的森木，杜韫毓道：“这里好生奇怪，林子这样密，却连只松鼠都不见，只怕是我们走错了路。”
　　萧慕蔺也察觉异常，打量了下四周，问道：“这片围场有多大？”
　　杜韫毓摇了摇头，二人互望一眼，皆知不能再往深了去，便调转马头原路返回，但林子实在太密，他们还是走岔了。
　　杜韫毓道：“若是天黑再出不去，公子该着急了。”
　　萧慕蔺道：“他这个时候也会着急吗？”
　　杜韫毓笑了下，她明白萧慕蔺的心思，便道：“公子是个重情之人，你我走失密林，吉凶难测，他如何会不着急呢？萧仙医，其实，公子对孟先生，更多的是承诺和责任。”
　　萧慕蔺问道：“为何？”
　　孟遂乃沂王最器重的门客，有第一门客之称，只怕才智谋略不在宋翾之下，又要宋翾担什么责任？
　　反正眼下还在密林中转圈，也为了分散心中恐惧，杜韫毓便将宋孟二人之间的故事娓娓道来。
　　“萧仙医你认识公子的时间短，对他的身世经历只怕一知半解。公子与孟先生皆是出生淮州望族，他们的父亲同为‘淮州三杰’中人，三杰是结义兄弟，他们的子嗣之间自然也亲厚无比，又因孟先生的父亲早故，家道衰落，常得宋家接济，加之他们二人年纪相仿，相伴成长，情谊自是非同一般。再后来，温开攻破淮州城，为了搜捕李氏遗孤，在城中大肆抓捕符合年龄的稚子，孟先生也在其列。”
　　温开攻破淮州其间的事，萧慕蔺较杜韫毓清楚得多，因为那个时候，他也正在淮州城中，他亲身经历了那场暴虐残忍的抓捕与屠杀。
　　杜韫毓却没有察觉萧慕蔺忽苍白的面色，接着道：“公子那年八岁，年岁不符，又因其父之名，逃过一劫，可他眼见孟先生被捉，一心想着要救他的孟哥哥，竟自己爬进囚车，就这样，二人连同被捉的十几个孩童一起被送往翡渊城受温开验明正身……”
　　萧慕蔺却知道，那些孩童送去翡渊城却不是为了验明正身，而是为了满足温开嗜血残暴的欲望，因为早在淮州时，温开的长子温存良就已找到了真正的李氏遗孤。
　　“……可行至半道上却与朝廷援军遭遇，乱起中二人失散了，这一分别就是十年。三年前公子找到了孟先生，将他带回盛都，为他铺就前程，并立下誓言——要护孟先生一世周全。”杜韫毓说完，看了看萧慕蔺，见他眉间隐有郁结之色，便开解道：“公子是信守承诺之人，但要说心意，未见得有多深。”
　　萧慕蔺回思过来，道：“他好色成性，不无见异思迁的可能。”
　　杜韫毓听了便乐了，打趣道：“那萧仙医可要小心他思迁到你身上去。”
　　萧慕蔺头一次见杜韫毓笑得如此开怀，也就任她打趣，可那夜宋翾于醉梦中念叨的‘孟哥哥’却令萧慕蔺觉得，宋翾未必信守承诺，却是长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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