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春深

作者:与鹤同风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鸩酒索命·菊隐凋零


      酉时末刻,天色已然昏冥。秋日的夕阳挣扎着落下最后一丝余晖,将天边染成一抹凄艳的、即将被夜色吞噬的绛紫。王府内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渐起的寒风中摇曳出昏黄而孤寂的光晕。

      璧姝独自一人,行走在通往菊隐斋的蜿蜒小径上。她手中紧握着那只素白瓷瓶,冰凉的触感已与她掌心的温度融为一体,沉甸甸地坠在心头。月白色的衣衫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清冷,步履却依旧沉稳,唯有衣袂拂过枯草时发出的细微声响,泄露着这趟行程的不同寻常。

      菊隐斋的院门紧闭,如同过去数月一样,像一张沉默而绝望的嘴。守门的婆子见到她,慌忙躬身行礼,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手脚利落地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铜锁。

      “侧福晋……”婆子声音发颤,欲言又止。

      璧姝没有看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便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院内,一片死寂。

      与前次高瑞宁来时相比,这里更添了几分荒芜与暮气。无人打理的庭院,杂草已悄然蔓延,几盆原本应时节开放的菊花,如今也东倒西歪,花瓣零落,在昏暗中泛着枯槁的黄色。

      正房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

      蕊香听到动静,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见是璧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血色尽褪,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在外面守着。”璧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阻止了蕊香的动作。

      她不再多言,径直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房门。

      屋内,只点了几盏油灯,光线昏暗,将家具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空气滞闷,带着久未通风的陈腐气味。黄明漪依旧蜷缩在临窗的那张贵妃榻上,背对着门口,身上盖着一条半旧的锦被,整个人陷在里面,瘦弱得几乎看不出起伏。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璧姝走到榻前,脚步轻缓。她看着那个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单薄脆弱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屋内静得可怕,只能听到黄明漪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

      “明漪妹妹。”璧姝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依旧带着她特有的清冷,却似乎比平日放缓了些许。

      榻上的人影猛地一颤,极其缓慢地、带着某种僵硬的滞涩,转了过来。

      烛光下,黄明漪的脸露了出来。不过短短数月,那个曾有着明媚笑靥、眼神灵动的少女,已然面目全非。双颊深深凹陷,肤色是一种不祥的灰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曾经如同猫眼石般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只剩下两个空洞,里面盛满了无尽的疲惫、死寂,以及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她的头发枯槁散乱,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更添凄楚。

      她看着璧姝,目光没有焦点,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看。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连一丝疑问都没有。

      璧姝迎着她的目光,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似乎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将一直负在身后的手伸出,那只素白瓷瓶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王爷……念你侍奉一场,”璧姝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感情,字句却清晰无比,如同在宣读一道既定的判词,“赐你……全尸,以保体面。”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虚伪的托词,只有赤裸裸的、冰冷的现实。

      黄明漪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只瓷瓶上。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仿佛那并非夺命的毒药,而只是一件寻常的物什。过了好一会儿,她极其缓慢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动作,微微点了点头。

      那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一种认命般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手臂却虚弱得支撑不住。璧姝静静地看着,没有伸手去扶。

      最终,黄明漪还是靠着自身的些微气力,勉强撑起了上半身,靠在冰冷的榻背上。她伸出枯瘦如柴、微微颤抖的手,指向屋内那张小小的圆桌,气息微弱:“……茶……”

      璧姝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走到桌边,桌上放着一套半旧的茶具和一个温着水的暖窠。她提起暖窠,将微温的清水注入一只干净的白瓷茶杯中,动作不急不缓,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

      然后,她拿着那杯清水,走回榻边。另一只手,拔开了素白瓷瓶上同样素白的软木塞。

      一股极其淡雅、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香的杏仁气味,悄然在沉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

      黄明漪闻到了那股气味,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松弛下来,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化为了虚无。

      璧姝将瓷瓶微微倾斜,里面琥珀色的、略显粘稠的液体,悄无声息地滑入那杯清水中。液体在水中缓缓扩散,晕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最终融为一体,看不出任何异样,唯有那丝甜香,似乎更隐约了些。

      她将混合好的酒杯,递到黄明漪面前。

      她伸出颤抖得更加厉害的手,想要去接那只酒杯,指尖却在触及冰凉的杯壁时,猛地一缩,仿佛被烫到一般。

      璧姝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端着,等待着。

      黄明漪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竟奇异地泛起一丝水光,不是恐惧,不是哀求,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或许是对这尘世最后的、模糊的留恋。

      她终于再次伸出手,这一次,稳稳地,用尽了她生命中所剩无几的全部力气,接过了那只承载着最终归宿的白瓷杯。

      她的手冰冷,与杯壁的温度无异。

      她低下头,看着杯中那清澈的、映着摇曳烛光的液体。那里面,有她最后的倒影,一张苍白、枯槁、即将消散的面容。

      然后,在璧姝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在窗外呜咽的秋风伴奏中,黄明漪将酒杯缓缓举至唇边。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她仰起头,将那杯混合着微温清水与致命鸩毒的液体,一饮而尽。

      动作决绝,带着一种凄凉的、属于她生命最后时刻的、惊人的平静。

      饮尽后,她将空杯轻轻放回璧姝手中,指尖划过璧姝的掌心,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

      她重新靠回榻上,闭上眼睛,仿佛只是倦极了,想要睡去。唯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逐渐变得急促而浅弱的呼吸,预示着那无法逆转的进程,已然开始。

      鸩酒入喉,初时并无甚特别。那微温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甜杏仁气味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空寂许久的胃囊,甚至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

      黄明漪靠在冰冷的榻背上,闭着眼,等待着。屋内死寂,唯有她自己越来越清晰的心跳声,鼓噪在耳膜上,咚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急促得令人心慌。窗外,风似乎停了,连秋虫都噤了声,万物屏息,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

      璧姝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的空杯还残留着一点对方的体温,很快便被她自己掌心的冰凉所取代。她看着榻上的人,目光沉静,如同寒潭深水,不起波澜。

      最初的平静,短暂得如同幻觉。

      不过须臾之间,黄明漪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丝虚假的暖意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胃部深处升腾起的、尖锐的灼痛。起初只是隐隐的、类似饥饿的绞痛,但很快,那痛楚便如同被点燃的野火,猛地窜升、蔓延开来,凶狠地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

      “呃……”一声极轻的、压抑不住的痛哼从她齿缝间逸出。她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了身下粗糙的锦被面料,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冰冷的汗珠,顺着她凹陷的太阳穴滑落。

      痛,无边无际的痛。

      那不再是精神上的绝望和恐惧,而是真实的、足以碾碎一切意识的剧痛。像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腹腔内疯狂穿刺、搅动,又像有无形的巨手抓住她的肠胃,用力拧绞,要将它们生生扯断。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牙齿开始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身体在承受极致痛苦时最本能的反应。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浅弱,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牵扯着腹腔内灼烧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带着难以抑制的、破碎的呻吟。脸色由之前的灰白迅速转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嘴唇呈现出诡异的绀紫色。

      意识开始模糊,视野边缘泛起浓重的黑雾,那盏如豆的烛火在她眼中分裂、晃动,化作无数跳跃的光斑。耳边嗡嗡作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只剩下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和血液奔流咆哮的轰鸣。

      然而,在这片被剧痛吞噬的混沌之中,一些早已尘封的画面,却异常清晰地、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她看见了雍正八年那个夏天,她初入王府,穿着崭新的旗装,小心翼翼地跟在引路嬷嬷身后,既忐忑又新奇地望着眼前朱甍碧瓦、层峦叠翠的庭院,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日清新的草木气息。

      她看见了父亲黄戴敏在她入府前,捋着胡须,眼中带着期许与隐隐的得意,叮嘱她:“好闺女,入了王府,要好生侍奉王爷、福晋,谨言慎行,光耀我黄家门楣……” 那声音犹在耳边,此刻听来,却遥远得如同隔世。

      她看见了雍正十年上巳节,自己院里那片灿烂的菊花丛,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她饮了甜酒,醉卧花阴,裙裾沾染了花香与草屑,那一刻的欢愉与自由,纯粹得不染一丝尘埃。

      她看见了沁芳亭,自己脱口而出“两个黄鹂鸣翠柳”时,周遭那瞬间凝固的气氛,以及福晋璟澜温和却难掩复杂的目光。那只装在竹丝笼里的、羽毛鲜亮的黄鹂鸟,歪着头,用黑豆似的眼睛望着她……

      黄鹂……井水……那声沉闷的“噗通”……

      父亲……刑场……滚落的头颅……喷溅的鲜血……

      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她脑中飞速旋转、交织、破碎,最后凝聚成弘历那双深不见底、冰冷无情的眼睛,和他那句如同最终判决的“静思己过”。

      “嗬……嗬……” 她想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带着血腥气的嗬嗬声。

      剧痛再次以更凶猛的姿态袭来,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她猛地弓起身子,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早已伤痕累累的喉咙。全身的肌肉都在痉挛、抽搐,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视线彻底模糊了,黑暗如同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吞噬了那摇曳的烛光,吞噬了榻前那个模糊的、月白色的身影,吞噬了这世间的一切色彩与声音。

      她感到一种极致的疲惫,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到了尽头。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似乎也在逐渐远去,变得麻木,变得遥远。身体变得很轻,很轻,像一片羽毛,就要飘起来。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微微偏过头,涣散的目光似乎想再次望向窗外,望向那口埋葬了黄鹂的深井,望向那片她再也触不到的、灰暗的天空。

      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无声的口型,依稀可辨,是两个字:

      “爹爹……”

      然后,那一直紧绷着、承受着巨大痛苦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彻底松弛下来,瘫软在冰冷的榻上。一直急促艰难的呼吸,戛然而止。

      攥紧被单的手指,一根根,无力地松开。

      一切都静止了。

      唯有几缕枯槁的发丝,被她最后动作带起的微风拂动,轻轻落在她再无声息的、青灰冰冷的颊边。

      璧姝站在榻前,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从最初的隐忍,到剧烈的挣扎,再到此刻彻底的、万籁俱寂的终结。

      她看着黄明漪最后那个望向窗外的动作,看着她唇边那无声的、最终定格的口型。

      屋内,那油灯的火苗,恰在此时,猛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个明亮的灯花,随即,光线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仿佛也随着榻上生命的消逝,耗尽了最后的光亮。

      夜,深沉得化不开了。

      璧姝缓缓抬起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那只空了的白瓷杯,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磕嗒”。

      她最后看了一眼榻上那具已然失去所有生气的、瘦小得可怜的身体,然后,转过身,步履依旧沉稳,走出了这间被死亡彻底占据的房间。

      门外,蕊香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哭声。

      璧姝没有停留,也没有看她,径直走向院门。

      守门的婆子颤抖着手为她打开门锁。

      她迈过门槛,走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中。秋风再起,卷着落叶,拂过她的衣袂,带着深秋彻骨的寒意。

      菊隐斋的院门,在她身后,再次被沉重地锁上,将所有的凄楚、绝望与一个少女戛然而止的生命,彻底封存。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821043/51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