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问惊鸿

　　“王五，将信送出去。”林惊鸿左手握笔，右手将钢笔盖旋好。
　　“先生，太冒险了，如果叫人顺藤摸瓜找到您的身份，一切就都完了。”王五没去拿桌上那封薄薄的信封，他送过无数次的信，这一次的犹为沉重。
　　林惊鸿也知道自己是病急乱投医了，木已成舟，他不可能阻止所有学生的行动，可是，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北平的风到底是吹到了上海，一直作为中国人的心让他没办法冷眼以待。
　　“让我们的人乔装成民众，混在队伍里尽量保护学生，让他们小心日本特务，日本人肯定会趁乱打击报复。”林惊鸿打开罩着灯罩的装饰烛灯，点燃了那封信，火舌吞噬殆尽之时，也是林惊鸿最是无力之际。
　　“沈五和白蝶那面如何？”火焰舔舐了一下林惊鸿的食指，他不觉得太过疼痛，这一桩桩的大事压的他喘不过气。
　　“白蝶大概是激怒了冈村孝直，沈五送来消息，冈村威胁白蝶，要在货到之时，亲自处理掉他们。”
　　“冈村孝直还没透露船什么时候能到吗？”林惊鸿不明白这么批货都折腾了一个多月了，竟然还没个准信。
　　“他说因为圣诞节，大概月末。”
　　王五说完，林惊鸿没有回应，大概只是假消息，这艘船比眼前事更棘手。
　　“让沈骰玉和陈斩秋这几天晚上带人上街巡视，遇见张贴标语和收发传单的全都关到十六铺码头的仓库里。”
　　“是。”
　　“让他们十九号当天到南京路去镇压，你也一起去，看着点，小心些，别受伤。”
　　“是。”
　　“去忙吧。”林惊鸿坐在灯火通明的青/帮主堂，学生们以为自己的准备天衣无缝，殊不知警方和日本特务早就知道了他们的游行事宜。就在刚刚，又传来了具体的游行路线甚至具体组织者名单。
　　这些天，上海学校提前放假，警方搜查大学宿舍，帮/派严控报纸发行，都在意图阻止学生集会。
　　林昭然离开学校到闸北集开会的第一时间，就有人通知了林惊鸿。林惊鸿没有刻意掩饰他与林莺歌的关系，虽然对外说的是妹妹，但是是“亲妹妹”还是“情妹妹”，众人一看便知。
　　多少人愿意拿林昭然卖林惊鸿一个面子，林昭然还以为自己多谨慎小心。
　　“只会添乱。”林惊鸿轻声慨叹，林昭然也不小了，一点不让人省心。
　　林惊鸿在主堂一夜无眠，林莺歌在林公馆也是根本睡不着。
　　“昭然，你先休息一会，不要睡，等下吃了药再睡。”王妈眼泪巴叉给林昭然擦了汗，也不在房间里碍眼，让林莺歌和林昭然单独相处。
　　老医生刚走，其实林昭然伤的不重，沈骰玉下手有分寸，没真给他的腿敲折。
　　“姐，林惊鸿就是个疯子，他真让手底下的疯狗打断我的腿。”林昭然不知道自己伤势如何，只觉得腿上疼痛，以为自己可能要一辈子残疾了。
　　林莺歌没解释，想他消停一阵子，别到外面去给林惊鸿“上眼药”。
　　“会好的，你不要担心。”林莺歌坐在林昭然的床边，虽然林惊鸿什么也没说，她也是猜到了林昭然的所作所为。
　　“姐，你，你能不能帮帮我。”林昭然拉住林莺歌的袖子，报纸得印出来发行，他还得去参加□□，就是爬，他也想爬完全程。
　　“不能，你听话，在这好好养伤。”林莺歌不给林昭然说话的机会，她给林昭然掖掖被角，让一旁的枇杷去做些吃的送上来。
　　“姐，姐！这是大事，特别特别重要，我和同学们约好的！”林昭然看林莺歌这么坚决，很是着急，他以为林莺歌要走，直起身子去抓林莺歌的手臂，差点摔下床。
　　“慢点，才包扎好的。”林莺歌赶紧扶正林昭然，一脸的心疼。
　　“姐姐，你帮帮我，你放我出去吧，我不能在这躺着啊！”林昭然无奈的捶捶床板，他腿上打着夹板根本动不了。
　　“放你出去参加□□？你这样子怎么参加？”林莺歌知道不跟林昭然说明白，他得一直闹。
　　“你怎么知道的？”林昭然看着林莺歌的眼睛，震惊的瞪大双眼，“姐，你怎么知道的！要是你知道了，那……”
　　“林惊鸿当然也知道。”林莺歌不忍去看林昭然的失望与担忧，他们都有着那样一颗纯净的爱国心，哪能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历史上的上海□□在十号，也就是北平□□之后，就有人告密了九天之后的上海□□计划。
　　“那我也得去，姐，如果因为害怕就选择闭嘴，那国怎么办，家怎么办，受苦受难的人民们怎么办！如果，”林昭然刚刚被打断腿时都没有红的眼眶，正慢慢爬上了血色，“如果流血是谋生的代价，那让我先来吧。”
　　“昭然……”林莺歌一时语塞，她能说什么，说明年西安事变之后国共合作一致对外？说1936年上海滩沦陷？说1945年日本无条件投降？
　　切实面对百年前为了救国不惜一切代价的林昭然，书本上简单带过的进步学生和爱国青年，变得具象化，那些文字组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林昭然，就在林莺歌眼前栩栩如生。在这里，林昭然叫她姐姐，可她怎么经得住他一声姐姐。
　　“昭然，不差你一个的。”
　　“姐，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是若人人都觉得不差自己一个，不差自己一个。如果真的，就差我一个呢。功成不必在我，但功成必定有我。我不想沉默，我要斗争。”林昭然的样子跟几个月前比没什么变化，但他更冷静了，看得更分明了。
　　“你受伤了。”林莺歌攥紧拳头，牙齿狠狠咬住了唇里嫩肉。
　　“至少我得去吧，至少告诉所有人，我们没有退缩吧。”林昭然牵住林莺歌的手，他姐姐的手还是那么柔软，她在林公馆一定是很好，“愿……愿愿也会去，我不放心她一个人。”
　　“你们？”林莺歌之前就看出马愿愿对林昭然有意，他又提起，她就明白了。
　　“嗯，”林昭然点点头，“我向她表白了，她同意了，我们在一起了。”
　　“你先休息，我想想办法。”林莺歌暗下决心，绝对不能让林昭然离开，她小心压住内心的波涛，安抚着林昭然。
　　“好！谢谢姐姐！”无论遇见多坏的事，只要有一丝希望，林昭然就会充满信心。
　　林莺歌让王妈把吃食和药给林昭然送进去，自己回了房间。她拿起电话，打给了林惊鸿。
　　那面很快接起，林惊鸿疲惫而沙哑的声音传来，“对不起，你弟弟的腿。”
　　“你总要做些姿态，医生说问题不大，正好修养修养，大学不是放假了嘛。”林莺歌说完，对面林惊鸿很久没有回应，但规律的呼吸声提醒林莺歌对方在听。
　　“帮我个忙好吗？帮我让马愿愿在家，不要让她参加□□。”林莺歌一股脑说出了这个忙的内容，她知道这对林惊鸿而言一点不难。
　　“好。”许是熬了太久，林惊鸿听完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过了良久才答复。
　　“你是不是以为我要你救全上海的爱国学生，不让他们被伤害呢？”林莺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俏皮一点，不过效果甚微。
　　“嗯。”林惊鸿诚实的鼻音成功引起了林莺歌的微笑，她确实让林惊鸿压力山大。
　　林莺歌笑完，心里泛起层层涟漪，他是不是也很想保护学生们周全。
　　“怕吗？”
　　“他们跟我刚来到上海上学时的年纪差不多，与其说怕，其实……”
　　林惊鸿就是怕，那份名单上十几岁的学生们被打上立即镇压的帽子，他们做错了什么，他们才是这年代最清醒最正确的人。
　　“别怕，”林莺歌不知不觉就湿润了眼眶，“有我陪着你呢。祸不累家人，前提是荫不及家人，我吃你的喝你的用你的，还仗着你喜欢我，要你帮这帮那。如果要下地狱，我们一起去吧。”
　　“莺歌……”
　　“你要向我道歉，吃涮肉那天你没有听我把话说完。你是人，不是神，我也是人，不是神，我们尽可能的施以援手，活下去，才有更多可能。”林莺歌耳朵的皮肤温暖了冰冷的听筒，她的声音温暖了正置身于黑暗中的林惊鸿，一束光打在寻不到路的他的身上。
　　“对不起。”林惊鸿的声音更低沉了，他在尽力压抑自己的哭腔。
　　“我永远都不原谅你，准备好，被我继续纠缠吧。”林莺歌的一滴泪划落到下巴，再接续的一滴泪怀抱着前一颗砸向地板。
　　“好。”
　　林惊鸿先说了再见，挂断了电话。他双臂交叉，将脸枕在了手臂上，大概一刻钟，他整理好了心情，重新直起腰时，袖口湿了一块。
　　林莺歌非常果断，她向秦九针要了能让人昏睡的药，被秦九针骂了两句有事才来找他。
　　林莺歌用接下来连续一个月栗子蛋糕的赔罪，重获了秦伯的“丫头”特权。
　　林莺歌给林昭然喂了两次药，以至于都到了十九日的晚上，林昭然以为才十七号，还催促了一下他亲爱的姐姐能不能早点放他出去。
　　“好了，你乖，再修养修养。”林莺歌刚劝好了林昭然，门被快速的三下敲响，一般林莺歌和林昭然相处的时候，没有人会来打扰，现在这情况只能是出事了。
　　林莺歌脸上的笑容僵持了一瞬，她拍拍林昭然的肩膀，嘱咐他好好休息，赶紧出去了。
　　林莺歌叫来王妈，让她看顾好林昭然，一定不能让他离开林公馆，然后跟着王五下楼。
　　“怎么了？”
　　王五带林莺歌上车，黑色汽车一支箭般窜了出去。
　　“小姐，您要冷静，先生受伤了。”
　　林莺歌走进沈骰玉的房子，刚进门就看到坐在垫着白色床单沙发上的林惊鸿。
　　他脑袋上捆着纱布，左手臂也有伤，之前给白蝶看过病的医生正在给他上药。林莺歌看医生向林惊鸿打手势，才知道那医生竟然是个聋哑人。
　　林惊鸿的脑袋被一个学生撇的砖头砸破了，他自己的血流进了眼睛，林莺歌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清洗眼睛。
　　林惊鸿刚睁开眼睛就看到林莺歌，他本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又看到了她身后的王五，明白自己没看错。
　　“我不是让你说我没事，让小姐早些休息吗？”林惊鸿脑袋痛，说话声音很小，就是如此，威严仍在，他说完成功让王五单膝跪地，抱拳请罪。
　　“我让他带我来的，你生气就骂我吧。”林莺歌才不和林惊鸿讲道理，她坐到林惊鸿身边，看他全是泥土的左臂。
　　医生用酒精棉一点一点给林惊鸿擦拭，他左臂伤的不重，都是皮外伤，几道小伤痕。医生很快给他消好毒，写了一张医嘱，就离开了。
　　沈骰玉和陈斩秋都在，但两人都没说话。
　　特别是沈骰玉，他们在前面干架的连根头发丝都没伤着，林惊鸿一个在后面指挥的，就这么寸，让学生的砖头给开瓢了。
　　“对不住啊，莺歌，这纯纯意外！”沈骰玉眯眯眼睛，觉着也不能逃避责任。
　　“的确，嫂子，这……”沈骰玉当胸给了陈斩秋一巴掌，阻止了他再继续说下去。
　　“噢噢，莺歌，这砸人的学生已经让我们抓起来了，你放心，绝对好好教他做人！”陈斩秋不知道林惊鸿隐瞒了林莺歌身份这事儿，经过沈骰玉这“一提醒”，他回过味来。
　　“放了吧，也不是故意的。”这真是林惊鸿的无妄之灾，那学生也不知道他是谁，就随便一撇，看到真砸了人，当时那高个大小伙子一下子就哭了。
　　“这……”沈骰玉还在犹豫，陈斩秋说话了。
　　“那关他几天叫他长长记性吧，这砖头能是随便撇的嘛。”
　　林惊鸿转头看林莺歌一眼，林莺歌正看着医嘱，没什么反应。
　　“也行，别为难他。”林惊鸿顺势靠在林莺歌的肩膀，闭上眼睛。
　　“怎么了？头晕？”医嘱上写了如果头晕就要注意，可能是有其他病症，林莺歌关切的看着林惊鸿。
　　“累了，”林惊鸿说着，环住林莺歌的腰，“我们回家吧。”
　　沈骰玉和陈斩秋跟着林惊鸿这么久了，头回听见他这么温柔的声音，一人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行，我们回家。”林莺歌倒不觉得林惊鸿在撒娇，她下意识感觉林惊鸿有事，是很要紧的事。
　　果然，林惊鸿一上车就让王五快速开车去霞飞路咖啡馆，这个时候，霞飞路连一个人影都没有。
　　“要喂‘司令官阁下’吗？”林莺歌手里拿着一个手包，她和王五去看林惊鸿时根本就没拿包，这包是林惊鸿在车后座掏出来递给她的。
　　“对。”林惊鸿忍过一阵头晕，让王五去买两个肉包子，林莺歌扶着林惊鸿看他掰出包子馅，放到油纸上。
　　司令官阁下如约而至，它依然高贵优雅，它舔舔前爪，许是感受到林惊鸿的不适，丝毫没有嫌弃，埋头吃了起来。
　　“今天只来得及买这个了，不好意思，给它吃了带味道的。”林惊鸿说完一皱眉，他的头很疼。
　　“林，惊鸿？我带你去看医生吧。”林莺歌记得林惊鸿每次都会准备好食物让专人来喂猫，今晚他伤成这样还执意要来，必然是有原因的，不过他不说，她也不好直接问，也许，是因为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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