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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不留
“所以,为什么靖王世子也和我们一路?”韩景妍问。
如果说,此刻躺她面前的秦晓霜,是苏清为了让她有个照应,特意安排熟知一路上风土人情的他和她们同路,那去江宁赴任的苏沂和他们一路的意义是?
起到一个造型上的作用?
秦晓霜躺在榻上,靠车内的软枕勉强支起身子,隔窗睨了那辆离他们不远的车马一眼,笑道:“可能,是来监视我们的吧。”
“监视?”韩景妍一愣。她越发想不明白苏沂和苏清他们的关系了。
从豫州回来时,她曾看见竹林里和苏清一起演戏。此次去江南,他又是作为帝王派出的监视者跟随他们,是敌还是友?苏清他们不说,她也无从想明白,索性不去想。
苏沂的问题,还没秦晓霜和苏清那让人发愁的关系在她心里占据的地方大。
她忧虑地看了秦晓霜一眼,后者靠在软枕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那日她和苏清同车回去,她便隐隐向苏清表示过自己的担忧:
“我这些日子看着,他虽面上强颜欢笑,实际上心情抑郁得紧。”
苏清以为她是担心秦晓霜的身体,道:“我会想办法宽慰他的。最近他要回家乡霅溪那边——和你们一路。回乡之后,远离京城是非,也许他心情会好些吧。”
这其实不过是她之前和秦晓霜谈起此事时,两人自我安慰的说法。
秦晓霜受过刑,如此炎炎夏日,伤也刚好不久,便要舟车劳顿,长途跋涉送回遥远的故乡,怎么不算是那位帝王折磨人的细碎手段呢?
韩景妍没听出苏清话中自我安慰的成分,愁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顿了顿,道:“——你知道什么科室的病人最容易医闹吗?”
“怎么突然聊起这么严肃的话题?”她误以为韩景妍只是想暂时不谈这个,还在内心感慨韩景妍的话题转得越发生硬了。
“耳鼻咽喉科。”
“嗯?为什么?”苏清本以为会是什么大外科、肿瘤科,或者就是韩景妍所在的骨科,耳鼻咽喉科是绝对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也绝不在大多数人的考虑范围之内的。
韩景妍徐徐道:“耳鼻喉的医生是公认的不好当,像严重的外伤或者肿瘤,病人和家属,心里多多少少有点儿数,大多不至于闹得太难看。”
“可是耳鼻咽喉不一样。脸上的五官都是极脆弱敏感的,而其中许多疾病会造成慢性的痛苦,怎么治也治不好,长久的慢性痛苦积压起来,极容易让患者将仇恨迁移到医生身上。”
这听起来很无厘头,但生活往往就是这样一回事。
遭遇痛苦时,如果能找到一个人去怪、甚至去仇恨,那是再好不过的安慰。
韩景妍又说起她以前在眼科实习时,跟在一位技术极好,性情也极温和的教授手下学习。
对于人人羡慕的“金眼科”,这位眼科技术极佳、性子也很好的教授却总是摇头,谈起眼科格外让人头疼的医与患的关系。
那时韩景妍很诧异,心想,这位老师这样性子和婉的人,竟也会为医患关系这种事苦恼吗?
那老师却眉头紧皱:“很多事,你和患者的预期达不到一致。这种无法达成一致的预期是最危险的。”
“像高度近视、青光眼、白内障,有些患者做了手术,我们都觉得已经到达了他视力可以恢复的极限了——就是其他患者都恢复不到这么好,可他本人还是会觉得,离他想要的‘健康’相差太多。”
这种回不到“完全健康”的落差感很容易导致积怨。
——还是那句话,人类的怨恨总要有一个落脚点,而这个落脚点,最好就是另一个活人。
苏清何等通透,瞬间明白了韩景妍想说的意思。
今天的秦晓霜,还没有饱尝可能一生与他相伴的慢性疼痛与身体残缺,可之后呢?
谁知道他会不会在经年累月的疾病折磨之下,逐渐酝酿出对苏清的仇恨?
那时,苏清沉默不语,没有给韩景妍确切的回答。
好像她也确实没有办法吧,韩景妍想。也许,像现在这样,将秦晓霜遣回家乡,虽违背了苏清的本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是我们还要绕道去豫州接季秋兰她们,靖王世子他跟我们一路,岂不是也一样绕道?总也要有个理由吧。”韩景妍道,“你是回江宁老家,身上有伤,我们正好顺便照顾你,勉强顺路,他跟着做什么?”
朝廷真是嫌路费花不完了。
“更正一下,”秦晓霜笑着打断她,“我不是回江宁,我老家在霅溪,只是跟你们同路。”
“好吧,都一样。其实我觉得你跟我们一起绕远路就已经够匪夷所思了。”
她可不是随便说的,这一路他们真的绕路太多,因为事儿还不少——
谈潜光和王之贤要顺路回去看看他们守着药铺的女儿;
途经豫州的时候,还得顺便把在蕊珠宫清修的季秋兰一起捞上。
甚至师兄刘纬本来还想拜托她“顺路”去看看老师淳于文英,实在是一趟路干不了这么多事的韩景妍婉言谢绝,表示朝廷有令,不好太在路上久耽搁,师兄才悻悻作罢。
哪有那么“顺路”啊喂!
而且,即使真去拜访那位前任院判,她该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她是以原身的身份站在她面前,还是以自己的身份站在她面前呢?
近乡情更怯,无非是因为家乡有故人,可是相逢不相识,甚至已经换了“芯子”,又如何不怯呢?于是她只好拿朝廷作幌子挡一下。
她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那位素不相识的“老师”。
在豫州将季秋兰一行人带上后,车队便快马加鞭,准备先到徐州布政使司的地界,再由运河下扬州。
胤朝的行政划分,是每一州设一承宣布政使司,其辖区称行省,每一行省下再设各府,府下再设县。一个县约摸有韩景妍穿越前的一个地级市那么大。
因而,这里的“扬州”虽与韩景妍穿越前的一座城市同名,但广阔得多,其地北起淮水,东至海滨,南迄百越之地。
十几年前,靖王收服百越土司,将其地纳入胤朝管辖时,扬州与荆州的布政使还差点为百越的管辖权大打出手,最后皇帝下令,两地各管一半,足见两者辖区之辽阔。
夜幕已至,这么远的路,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一行人便在徐州布政使司辖区的一处驿馆歇脚。
带队的人将文牒与驿馆看了,驿馆的人便将众人迎进来,安排大家的住宿。
驿馆内虽然环境干净整洁,但条件比韩景妍想象中差上不少。
住宿是两到三人一个房间,医女们住一起,男官们住一起,譬如韩景妍和谈潜光、季秋兰分到了一间,秦晓霜和王之贤、苏沂又分到了一间。
好在虽然住宿条件简陋些,像个加大版的青年旅馆,外面倒是山明水秀,一推窗便可见青天淡远,山抹微云。
一路上,见惯了如水田衣一般错落镶嵌蔓延至天边的广阔原野,一时间见到山岭起伏,还有些趣味。
在这个角度,她还发现了方才到驿站没有注意到的一点。
“这驿馆旁边怎么还有家旅馆?”
看起来像是新翻修好的,比旁边简单的驿馆要精致不少。
“嘿哟!那家旅馆儿,你们可千万别去。有忌讳的。”
进来打扫的小伙计以为她们想要搬到隔壁旅馆,出言提醒道。
这边是官驿,只接待往来或是赴任的官员;旁边的那家是民间的旅馆,住客也多为行商,有时当地的贩夫走卒、樵夫农人也会在那里歇脚,喝杯茶什么的。
因为接待有钱的商人,那里装潢得华丽不少。有些官员不爱驿馆简陋,甚至愿意自费到旁边住去。
伙计以为她们也是这样想的,才出言提醒。
“住那边是要我们自己花钱吗?还是官府可以报销?”
“想什么呢?”谈潜光笑道,“当然要自费。”
“……那没事儿了。”
伙计听罢,摇摇头:“那个地方,就是给我钱,我也不愿意去的。”
“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她们方才就听到他说那里有忌讳,不觉好奇。
“那里以前,可是有女妖作祟!”
韩景妍和谈潜光、季秋兰她们相视一笑。
这地方居然还流传着民间志怪故事?
季秋兰喜欢新奇的事儿,缠着小伙计要他说,还说“我可是能降妖除魔的道士,你怕什么”,那小伙计没见过她这样的方外之人,便半信半疑,将那不知被旁人渲染了多少遍的故事说出——
那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
因为依傍运河,漕运繁忙,商旅众多,旁边的民间旅馆,几十年前比现在还要兴盛些,还配有专门的酒肆茶坊,每日有些弹词、唱戏、说三弦书之类,某些当地人还嗅到商机,在旁边算命、相面、卖小吃,好不热闹。
至于弹词、说书的内容,也无非是唱古今小说、平话,左不过什么乱世演义、忠臣孝子、江湖豪杰、才子佳人之类——没有讲帝王的,因为自前代某位“英明神武”的帝王禁绝民间演帝王妃嫔为主角的戏起,便不让讲了,而胤朝也延续了这一传统。
那一天的秋风有些冷,台子上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正在说一本讲江湖豪杰结群聚义的书。
茶馆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女子。
她戴着白色的帷帽,轻衣素服,看起来清冷而落寞。
她面前的桌上,静静放着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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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
①禁演帝王戏这一段参考自《明实录》:洪武六年二月壬午,诏礼部申禁教坊司及天下乐人,毋得以古圣贤帝王、忠臣义士为优戏,违者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