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像是打开了某种闸门，原本安静的校园瞬间被喧嚣填满。桌椅摩擦地面的声音，同学们的谈笑打闹，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汇成一片充满活力的嘈杂。

　　何闻野把最后一本作业本塞进书包，拉上拉链。斜后方，顾闻衍已经拄着他那根花哨手杖站了起来，冲他扬了扬下巴：“排练室走起？今天要定节目单了！”

　　“你先去，我得去趟音乐教室。”何闻野把吉他盒从课桌底下拖出来，挎在肩上。吉他盒有点沉，压得他肩膀一沉。

　　“哟，真练上了？”顾闻衍挑眉，凑近些，压低声音，“这么认真？有情况？”

　　“有什么情况，”何闻野拍开他凑近的脸，“别瞎猜。赶紧去你的排练室吧，文艺委员等着呢。”

　　顾闻衍嘿嘿笑了两声，拄着手杖一瘸一拐却速度不慢地走了。何闻野背上吉他，又看了一眼窗外。夕阳西斜，给教学楼镀上一层温暖的金橙色。他深吸一口气，走出教室。

　　音乐教室在教学楼另一端的艺术楼一层，比较偏僻，平时这个时间点人不多。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吉他盒偶尔碰到墙壁的轻微声响。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灰尘和旧木器的气味，混合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钢琴声，断断续续，像是在练习音阶。

　　他走到音乐教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透出。他轻轻推开门，夕阳的光从高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里清晰可见。教室里空无一人，几架立式钢琴靠墙摆放，盖着深色的绒布，谱架东倒西歪，椅子散乱地堆在角落。

　　何闻野反手带上门，将外界的嘈杂隔绝。他走到教室中央，找了个被阳光照到的位置，放下吉他盒。打开盒盖，拿出吉他，调了调音。空旷的教室让琴弦的震动声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回音。

　　他翻开手机上的谱子，试着弹了一遍昨天练的那首民谣的前奏部分。比昨晚在房间里流畅了一些，但依旧磕磕绊绊，尤其是在需要快速换和弦的地方，手指总是不听使唤，按不准，或者慢了半拍。弹到一半，一个F和弦的大横按怎么都按不实，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像呜咽。

　　“啧。”他烦躁地停下，甩了甩发疼的左手手指。指尖已经被琴弦硌出了红印。果然还是太生疏了。离文化节没剩几天，这样的水平上台，恐怕不只是“吵人”，简直是灾难。

　　他叹了口气，把吉他放在腿上，盯着谱子发呆。窗外传来远处篮球场的喧闹声，隐隐约约，更衬得教室里的寂静有些空旷。阳光缓缓移动，光斑爬上了他的鞋尖。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响动。何闻野以为是风吹动了门，没在意。直到一个身影被夕阳拉长，投在他面前的地板上，他才猛地抬起头。

　　宋予执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似乎刚刚推开门，正看着教室里的他。夕阳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给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脸上的表情在逆光中有些模糊，只有那双沉静的黑眼睛，清晰地望过来，落在何闻野身上，落在他腿上的吉他上。

　　何闻野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了起来，吉他差点从腿上滑落，他手忙脚乱地扶住。“哥？你怎么……”他声音有些干，顿了顿，“……来了？”

　　宋予执的目光在他略显狼狈的动作和泛红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移开，看向空旷的教室。“路过。”他言简意赅，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他并没有立刻离开，反而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脚步声在空旷的教室里被放大，他走到离何闻野不远不近的一架钢琴旁，伸手拂开盖琴的绒布一角，露出黑白琴键。他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按下一个白键，发出一个清脆孤单的“do”音，在寂静的教室里回荡。

　　何闻野抱着吉他，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路过？艺术楼这边，跟宋予执平时活动的竞赛小组实验室或者图书馆完全是两个方向。这个“路过”未免太牵强。但他没有追问，只是看着宋予执被夕阳勾勒得格外清晰的侧脸。

　　“你……练琴？”宋予执忽然开口，目光依旧落在钢琴键上，声音很轻。

　　“嗯，”何闻野点点头，重新坐下，把吉他抱好，“练得不太好。F和弦总按不响。”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或许只是想找点话说，打破这令人心慌的安静。

　　宋予执转过头，看向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吉他，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探究的情绪。“很难？”他问。

　　“这个和弦？”何闻野举起左手，比划了一下手指按弦的位置，“要用食指横按住六根弦，其他手指还要按别的品格，手指力量不够或者位置不对，就按不实，声音就闷。”他试着又按了一下，果然还是闷响。

　　宋予执沉默地看着他的手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是在理解这个“很难”的具体含义。他走了两步，靠得更近了些，但依旧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目光专注地落在何闻野按弦的左手上。

　　何闻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手指下意识地松了劲，琴弦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再按一次。”宋予执忽然说。

　　何闻野愣了一下，依言重新用力按住那个F和弦。

　　“位置。”宋予执的声音近在咫尺，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他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点在何闻野左手食指的指关节处，“这里，再往下压一点。靠近品丝，但不是按在品丝上。”

　　他的手指并没有真的碰到何闻野的手，只是隔着一两厘米的距离指示着。何闻野却能感觉到他指尖带起的微不可察的气流，和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他按照宋予执说的，调整了食指按压的位置，同时努力让其他手指按准各自的品格。

　　“拨弦。”宋予执说。

　　何闻野用右手拇指拨动琴弦。

　　这一次，声音清晰、饱满地响了起来，虽然还不是最完美的音色，但比之前闷响好了太多。

　　何闻野眼睛一亮，有些惊喜地抬头看向宋予执：“真的可以！哥，你怎么知道……”他记得宋予执并不会乐器。

　　宋予执已经收回了手，重新站直身体，目光移向别处，耳廓在夕阳下染上一层浅淡的粉色。“受力分析。”他简短地吐出四个字，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近乎指导般的专注从未发生过。“按弦是施加压力，靠近品丝处弦的振动节点更稳定，所需临界压力最小。”

　　何闻野：“……”

　　用物理原理解释吉他按弦？这很宋予执。何闻野忍不住笑起来，心里那点因为练琴不顺的烦躁彻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温暖和好笑的感觉。

　　“谢谢哥。”他笑着说，又试着按了几次那个F和弦，虽然还不能次次完美，但成功率大大提高。

　　宋予执没应声，只是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看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阳光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在木地板上，拉得很长。

　　何闻野不再说话，重新抱起吉他，顺着谱子继续练习。这一次，他专注了许多，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慢慢弹，体会着手指按弦的力度和位置。断断续续的旋律再次响起，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混合着窗外遥远的喧嚣和近处另一个人的、无声的存在。

　　宋予执一直站在那里，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背对着他，望着窗外。仿佛他真的是“路过”，然后被这琴声和夕阳留住了脚步。

　　何闻野弹完一遍，停下来活动手指。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夕阳的光线已经变成了温暖的橘红色，将宋予执的黑发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站得笔直，微微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只是单纯地放空。

　　这一刻，没有沈千恒的阴影，没有火灾的回忆，没有那些沉重的秘密和谋划。只有一间空旷的旧教室，一把生涩的吉他，一片沉静的夕阳，和两个并肩（虽然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沉浸在各自思绪里、却又被无形的线轻轻牵系着的少年。

　　何闻野的心底，有什么东西柔软地塌陷下去，化作一片暖洋洋的平静。他甚至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点，让这个寻常又特别的黄昏，再延长一些。

　　他重新低下头，手指抚上琴弦，弹起了另一首更简单、更舒缓的练习曲。琴声轻柔，像黄昏的风，缓缓流淌在洒满夕阳的教室里，也流淌在两人之间，那片无需言语的、安静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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