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野

　　女鸾被吊在镜明司的水牢里受鞭刑。

　　藤蔓粗的紫电鞭抽得她皮开肉绽、血干见骨，霄策好心提示道：“女鸾，你为何放走奚旷，难道你真的对他有情？说出你的苦衷，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再隐瞒了！”

　　女鸾没有回答，只疲惫地仰头看向钧天君，“您为何反悔？难道帝君您不想要‘九禁’吗？”

　　钧天君淡淡道：“悟不出来的秘籍，要来何用？不如多杀几个妖族，让他们彻底看清楚，这人、神、妖三族，到底谁说了算。”

　　“呵……女鸾认罪，甘愿受死。”

　　钧天君蹙眉：“费劲让人叫本君来，就为了说这个？”

　　女鸾垂头应道：“是。请帝君念在往日情分，赐女鸾一个痛快。”

　　只听钧天君轻叹一声，一掌打在女鸾头顶，女鸾当即毙命。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女鸾的神魂凝在钧天堇理山的一朵棠梨花上。再化身为人形时，眉心便多了一朵殷红的梨花纹。但此时的她双目无神，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她孤魂野鬼似的游荡在堇理山，一日比一日消瘦，三魂七魄亦在流失。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灵体衰退、记忆渐无，她给自己准备了一个留声螺挂在脖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对着留声螺诉说着自己重要的记忆。

　　直到……一个穿着火红火红的衣裳，模样娇憨的女孩儿闯进这里。

　　她昂首挺胸，双手往腰间一叉，盛气凌人道：“我叫慎云，是钧天君慎犷的女儿。你是谁？叫什么？来自何处？什么修为？”

　　***

　　故事结束，幻境逐渐消弭。

　　扶瑄偏头望着慎云，问道：“你帮助神族与妖族暗通款曲，不怕受罚？”

　　慎云不以为意：“可她已经死过了，她现在不是神，而是一缕魂。所以，我不算违反天规，也不会受罚。”

　　她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灰尘，等着幻境彻底结束后就去找女鸾和奚旷，可眼前的幻境诡异地闪动起来。

　　“一定是魂珠波动，影响了幻境！”
　　慎云连忙掐诀稳定幻境。

　　当画面稳定下来时，只见女鸾不再穿简洁的白衣，而是一袭华美的霞红衣裙。可她却像是在逃命似的，这身华服又脏又破的，脸也灰扑扑的。她靠着一块大石头歇脚，目光尽头是一条湛蓝湛蓝的河流。

　　一个褴褛的身影从湛蓝的河流中跃出，从翻滚的河流中猛地伸出数道带有金色符纹的链锁朝那人抓去，他只覆手一按，便将那些链锁打成粉碎，瞬间风平浪静。

　　女鸾见状，连忙翻身躲在石头背后苟命。

　　只见从河里跃出的那人轻飘飘落在地上，他不着鞋履，双脚跟被烤焦了一样，焦骨连着皮肉伤的血痂。他站在那里像根披着破布斗篷的麻杆一样，瘦骨嶙峋，不人不鬼。他周身强烈的灵力毫不抑制，饕餮一样残忍地吞没着附近所有生命的灵气，在这些生灵的滋补下竟渐渐长出了血肉。

　　那人突然回过头来，一双眼像锃亮的钉子一样，在赤日下熠熠发光。

　　“不好，他发现我了？”

　　女鸾连忙藏好身形，大气不敢出。

　　慎云神情凝重地皱起眉头，“那人是谁，怎么会从业火之渊出来？”

　　还未得到答案，画面就发生了变化。

　　这次是在妖王宫。

　　庭院里一棵摇钱树金光灿灿，女鸾正对着一个虎目狮威的男子讲话。

　　“你必须将妖主之位让给奚旷。届时我回天界想办法说服钧天君，让我与妖主成婚，这是流火大劫后第二场神妖婚礼，定然要普天同庆。等到三族众生虔心礼颂时，便可汇聚他们的祈愿之力开启神树。”

　　男子表示不解，“那奚旷的修为连我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若不是看在炎昭的面子上我几次手下留情，否则他早死了。”

　　女鸾急道：“所以我们才聚在这里想办法呀。”

　　男子有些气恼，“为什么一定要那小子来呢？依我看都不用这么麻烦，你回去直接告诉慎犷，就说我伏阙看上你了要娶你，他敢不让你来。”

　　“可是……”

　　女鸾越急越不知该说什么，索性懒得编了，两眼一闭张口就说道：“我非奚旷不嫁！”

　　伏阙愣了：“不是？你真看上他了？”

　　女鸾豁出去似的道：“对！所以这个事情你必须帮我。”

　　***

　　画面闪了闪，又发生了变化。

　　但是这次的场景卫灵蕴却格外熟悉——是南林苑的那个山洞！

　　女鸾激动地抚着山洞上的岩画，“终于找到了……流火大劫的真相。”

　　她的指尖缓缓掠过岩画，定在那幅奇怪的阵纹上。女鸾喃喃自语：“有了这个阵纹，想必就能开启神树了。”

　　女鸾将这幅岩画拓下，又召出自己的灵宠狰兽，叮嘱道：“今后你便守在这里，不能让任何人破坏这块石壁。”

　　狰兽“嗷呜”一声，坚定地点了点头。

　　***

　　画面闪烁，竟又回到了堇理山。

　　幻境里，慎云手中捏着一颗小小的白玉般的珠子，有些舍不得：“可是女鸾，这会彻底损毁你的神识的……”

　　女鸾却道：“反正要死了，三魂七魄都会灰飞烟灭，也入不了轮回，不如物尽其用……待将来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希望你能捏碎这颗魂珠，让我在临死前能回忆起与他的点点滴滴。”

　　话音一落，幻境骤然破碎。

　　慎云见状连忙跑去扶起女鸾，“你想起来了吗？”

　　女鸾点了下头。经历了这场幻境她已没了力气，站都站不稳，只能软软地靠着一棵花树坐下。

　　奚旷呆愣愣回头看去，只见女鸾身后，除了慎云，还站了一对陌生男女。

　　“你们……全都看见了？”

　　见慎云重重点头，奚旷露出一副晚节不保的神情，恨不能当场死了。转念一想，还是灭口省事，于是琥珀色的眼睛霎时阴狠，撸起袖子掐诀：“你们知道的太多了，受死！”

　　还好慎云没白吃白喝！她挺身护在了扶瑄二人身前，讨债似的伸出手：“好，那你先将女鸾的飞仙璧还给我。”

　　“什么？”

　　“你以为你凭什么这么幸运，可以从那场祸乱中逃回人间，是因为女鸾把她的飞仙璧偷偷扣在了你的腰带上，你这个白痴！”

　　正欲同慎云争辩，忽听女鸾轻轻唤了他一声：“奚旷。”

　　奚旷连忙背过身去。

　　他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女鸾。

　　即便过去种种都是误会，可他还是不能不介怀。

　　他心里窝着一股气，撒出来也不是，憋心里也不是。气着气着，竟觉得十分委屈：“爱是真的，欺骗亦是！不能因为你还爱我，欺负我对你一往情深、信任有加，就将所有的事情都瞒着我，肆无忌惮地去骗我！你既然弃我，今时今日又何必来找我！”

　　“在钧天分道扬镳的那日，你就已经在我心里——死了！”

　　奚旷将积压心头几百年的怨气破口而出，脖子上青筋暴起，气鼓鼓的胸膛像马上就要炸了一样。可他凝眸望去，只见女鸾虚弱得像是一团软纱，仿佛连申辩的力气都没有，她只定定望向自己，像是真的要跟自己诀别了一样。

　　他有些慌了。

　　奚旷口出恶言，慎云却忍不了一点，她冷哼一声，“如你所愿，女鸾她不仅在你心里死了，她的神躯更是早就死了，现在，她还能在你眼前死上第三回！奚旷，现在的女鸾，只是托身于棠梨花中的游魂而已。我千辛万苦哄你过来，是因为她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她强横道：“既然今日到了这里，你就非得与女鸾成婚不可！”

　　说罢，慎云长鞭一甩就朝奚旷打去。

　　奚旷无意同她争斗，只顾避让，并不反击。

　　慎云见状更是恼恨，她扯下腰间乾坤袋扔给卫灵蕴，道：“将我在里面备好的嫁衣和青红绸都拿出来，麻溜搭个青庐！”

　　卫灵蕴接过乾坤袋一脸错愕：“太草率了吧？”

　　慎云和奚旷越打越远，根本听不见卫灵蕴说了什么。两人卷起的落花飘得到处都是，跟下雪了一样。

　　好在慎云乾坤袋里的东西都是成品，还有一张字条写了布置规划。卫灵蕴和扶瑄并不费力就搭好了一个简易的青布幔屋以供两人拜堂。她拿了妆奁和嫁衣去给女鸾梳妆，扶瑄则依照字条给青庐做些装饰。

　　小狐狸七九窝在女鸾怀里嘤嘤蹭她，卫灵蕴将嫁衣递了过去，“女鸾姑娘，我来给你梳妆。”

　　见女鸾不为所动，卫灵蕴正打算劝，而七九却像扑空了一般，猛然坠在地上。大事不妙，卫灵蕴连忙叫停慎云和奚旷：“不好了，女鸾姑娘开始消散了！”

　　慎云闻讯立马收手飞身下来，她想去扶起女鸾，却发现自己怎么都摸不到她。

　　她急得带了哭腔：“你再坚持坚持啊！”

　　“谢谢你，阿云。”

　　然而他们只看见女鸾唇齿张合，并不能听见她的声音。

　　“你别死，你不准死听到没有！”奚旷命令似的，他本能地去拽女鸾，却发现自己根本拉不住她！

　　她就像一场安静的风，一片婆婆的树影，奚旷知道她在，但是却无论无何都抓不住。他的手几次从女鸾雪白的衣袖里穿过，他却不信邪似的，一遍遍重复尝试，可始终触不到女鸾的手。

　　“我不信，我不信……”
　　奚旷不知尝试了多少回，他越抓越急，越抓越绝望。他不明白，为什么女鸾明明就在自己眼前，她怎么就……怎么就像是跟自己两个世界一样呢？他又急又气，反复絮叨着“我不信”，像是念着一个不怎么灵验的咒语，念到最后，竟带了几分哭腔。

　　“别试了。”女鸾轻声阻止。见奚旷这副模样，女鸾心中难受极了，眼眶滑落的泪滴笔直地穿过奚旷的手掌，无声地坠在虚空里。

　　奚旷无能为力地哀求：“你别走……”

　　他仆在女鸾跟前竭尽所能地挽留道：“说好的，棠梨花开，我来娶你。”

　　他看着漫山遍野的棠梨花，“你看，今日正是时候。”

　　“所以……别走。别离开我。”他不死心地，小心翼翼地再次尝试抓住女鸾，可渺小的希望破灭，他一如既往地扑了个空。

　　女鸾试图擦去奚旷脸上的泪痕，却只能将手尽可能地靠近奚旷，看上去像贴着他一样。她答应不了他任何，只能无力地摇头。

　　扶瑄左手端着给奚旷的婚服，右手拿着一支香信步走来，他弹指将香打断一半去，随即用火点燃剩下半炷，道：“这是犀香，可通人鬼。她的残魂只够支撑半炷香时间，你们抓紧。”

　　闻言，奚旷连忙抓起婚服披在身上，“成婚，现在就成婚！”

　　扶瑄拿着犀香在女鸾的婚服上缭了缭，待上面沾了犀香后便递给女鸾。见女鸾还在犹豫，奚旷抓起婚服一把罩在女鸾身上，不由分说就给她穿戴起来。

　　来不及梳妆了，奚旷拉起女鸾就来到青庐前，跪地拜道：“今，天历两万零二年三月三日，天地为证，日月为凭，我奚旷与女鸾结为连理，矢志不渝……”

　　女鸾也拜道：“今，天历两万零二年三月三日，天地为证，日月为凭，我女鸾愿与奚旷结为连理，矢志不渝。”

　　话毕，两人印下婚书，共同叩拜天地。

　　慎云连忙递去合卺酒。正要交杯时，犀香燃尽，女鸾的身体怦然化作万千雪白的花瓣炸开，迎着春风扬扬飞了满天。

　　奚旷怀里，只剩一个留声螺，和一件红衣。

　　他将留声螺放在耳边，里面就响起了女鸾“蓄谋已久”的声音：

　　“奚旷，你在听吗？”

　　她的声音很轻，温柔得像是晨曦中的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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