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棘茨

　　梦，更准确地说，是回忆，回忆里的时空仿佛一帧帧首尾相连精密贴合的立体切片，每一个片段被意识肆意阅览，纷繁的画面在眼前如同霓虹越过车窗，裘利亚直觉自己的神识被一团光晕带领着在温斯顿的记忆中飞速穿梭，那是温斯顿自己么？她不知道，但显然此时的温斯顿幼小无助，还没有发现她这个私自闯入者......
　　还是个孩子的温斯顿被父亲在黑暗窒息的地下棺材里没水没吃地关了一个月，一个月后仆从们撬开棺材盖只看到温斯顿已经仿佛一具死去多时的干尸了。棺材盖顶和四壁上全是他曾敲打抓挠的发黑的血道子，他的十指上的指甲全都断了，指尖血肉模糊，血红的眼睛无神地半阖着变成了紫褐色，皮肤发烂发臭，已经没了人形。
　　棺材里被丢入大把血袋，仆从们奉命强制囫囵灌进温斯顿的喉咙里，注入人血之后的温斯顿像从一张人皮内生长出了血肉，心脏开始搏动，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内而外开始自愈，很快便有了呼吸。
　　干瘪在□□中的神志似乎也随之被唤醒了，塌陷的眼球被鲜血充盈，幻化出流淌的金黄色脉络，然后隐去，逐渐恢复成剔透的红宝石，宝石中荧光如滴入潭渊，血海激起波澜——他醒了。
　　他虽是吸血鬼却极度厌恶血的味道，他觉得血液腥臭又残忍还有一股恶心反胃的粘稠，他从来都不愿意主动去吸食血液，于是温斯顿一醒过来就本能地把嘴里的血全都吐了。
　　温斯顿吐得满身满脸都是血，大片的鲜血喷在惊恐的仆从身上，流到棺材里、地上，到处都是。
　　然而温斯顿怔怔抬头。母亲此时却呆呆地站在地窖门口。
　　温斯顿的母亲十分美丽，纯血种的雌性吸血鬼，有着惊为天人的美貌。皮肤细腻光滑，五官隽秀俊美，双眼如同清透的红宝石一般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金色的波浪卷发柔软绵密，曼妙的身形在薄纱的曳地睡裙下若隐若现，整个人优雅精致得仿佛一盏白瓷烧制的没有生命的人偶。
　　温斯顿曾经很小心地提及过母亲在他小的时候患上了十分难以治愈的脑炎，症状类似于现在的精神类疾病如惊惧症，日常极其容易受到惊吓。如今她看到满身是血的温斯顿显然是吓坏了，尖叫一声把手捂在脸上，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生变异，利齿伸长、指甲削尖，然后持续惊叫着跑出了地下密室，跑进了城堡里深得看不到头的空旷走廊。
　　“妈妈……”温斯顿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试图追上母亲。他知道他的母亲吓坏了，他想追上她安抚她。然而母亲在昏暗幽深的城堡里四处穿梭，她跑得飞快。吐掉血液的温斯顿浑身骨头都还是断的，他根本追不上母亲。他只能不甘心地眼睁睁看着母亲像每一次惊惧发作一样消失在黑暗走廊的尽头。
　　温斯顿体力不支地绊了一跤摔趴在地上，无能为力地呜咽了起来。
　　“妈妈……妈妈……”
　　随着他渐渐长大，母亲的惊惧症越来越严重，她总是不认识温斯顿是谁，攻击伤害身边所有的人甚至是温斯顿，可是小小的温斯顿不怪她，他知道他的母亲病了，她只是需要被安抚被照顾。
　　记忆里的母亲也有一丁点神志清明的时刻，会把他抱在怀里对他温柔地唱安息曲。他一直觉得只要自己有一天追上母亲把母亲抱在怀里，母亲总有一天会康复的……
　　温斯顿茫然四顾，呼吸越来越急促，他感觉自己破败的心脏快要爆炸了。他的鼻子酸酸的，他想哭，但是他哭不出来，他的胸膛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一样难受。他想抓住母亲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可是他发不出声音……他追不上她……他被母亲留在了恐怖阴森的城堡里，他被遗弃了。
　　温斯顿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他觉得好累啊，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他瘫倒在空荡荡的走廊里，闻着城堡里常年弥漫着的霉味和血腥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可是他肚子里早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忍不住趴在地上干呕起来，接着，温斯顿的眼前忽然闪过一片红色，他感觉自己掉进了血海，血腥味灌进鼻子里让他窒息，远处隐约有个人影向他走来，那人影近了些，竟然是母亲！他惊喜地伸出手，想拉住母亲把她抱在怀里，然而母亲的眼睛却从红色幻化成了金色，那里面根本看不到惊惧的温斯顿。
　　母亲面目狰狞，尖牙和利爪从她的身体里伸了出来，她一把扑倒温斯顿，抱住他的头，咬上了他的脖子！
　　温斯顿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鲜血从脖子里流出来，流到母亲的脸上、手上、身上。她张开嘴吞下温斯顿的血，发出满足地低吼，像野兽一般撕咬着温斯顿。温斯顿疼得浑身颤抖，他不知道自己的血对母亲来说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母亲却像中了魔一样死死地抱着他，不停地撕咬他的脖子和身体，她眼睛里满是兴奋和贪婪，仿佛这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食物。
　　裘利亚目睹了一切，她在温斯顿的体内看着一切，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竟然是温斯顿的母亲。温斯顿的母亲疯狂地吮吸着温斯顿，鲜血不断地从温斯顿的身体里流出来，流到地上，流到母亲的身上。母亲不断地吞噬着温斯顿的血液，她的身体逐渐发生了变化，变得强壮而扭曲，她的指甲变得尖锐而锋利，皮肤变得坚硬如盔甲，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温斯顿在母亲的怀里痛苦地挣扎，他的声音嘶哑而虚弱，他求他的母亲不要这样对他，他求她放过自己。
　　温斯顿的母亲仍然在不断地吸食他，他感觉自己越来越虚弱，他快要死了吧，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抱着母亲，哀求母亲：“妈妈，求你了，不要这样对我。”
　　但是母亲没有理会他，她仍然在不断地撕咬着、吞食着他的血液。温斯顿闭上眼睛，不再挣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冷。
　　裘利亚感同身受，她看着温斯顿被撕咬破败的幼小身体，痛到无法呼吸。她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温斯顿的母亲将他吞噬毁灭。她感觉到温斯顿的心脏快要停止了跳动......眼前渐渐模糊黯淡，她知道自己和温斯顿共同陷入了昏迷……

　　啪——有什么东西砸到了自己的额头上，温斯顿迷迷糊糊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额头伸到自己鼻子前闻，是臭鸡蛋的味道。此时眼前逐渐清晰起来，视野里出现了几个小男孩，温斯顿认得，那都是仆从的孩子，乔、罗伯特、艾伦......都是他仅有的人类伙伴。然而还没等他反应，又一颗臭鸡蛋砸了上来，烂在他的颈窝里，他变得像臭鸡蛋一样臭。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围着他的孩子们发出稚嫩的声音天真地问：“你们为什么砸我？”
　　然而回答他的是更多的臭鸡蛋和烂番茄，温斯顿用手去挡，突然，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个人影一把把他重重地推在地上，然后无数只脚踩上来，踢在他的头上和身上，温斯顿疼得抽泣，哭着求饶。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无数的拳打脚踢和咒骂，骂他是邪恶的吸血鬼、是吃人的怪物，他们的父母被温斯顿的父母杀了吃掉，而温斯顿也会杀掉他们这些小孩子，所以他们要先把他打死。
　　温斯顿抱着头蜷缩成一团忍受着暴雨一般的毒打，他想说他不吸血也不吃人，他不会伤害他们任何人。然而他疼得发不出声音，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忍耐着身上传来的剧痛。
　　血族再小也是身体素质远超人类的生物，他们天生具有超常的自愈能力，孩子们不怎么伤得到他，更别提打死他，所以孩子们越打越气、越打越恼，直到终于有人抄起脚边的木棍和碎石狠狠地砸向他的头。
　　温斯顿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身上好疼，一动就疼，尤其是被砸破的头疼得更厉害。
　　他试图站起来，然而刚扶着树干半跪起身，一阵天旋地转，温斯顿又一头栽倒。他摸了摸被木棍砸得地方，满手的血，他趴在泥泞的地上浑身疼痛，他隐约看到斜前方的空地上躺着个黑影，他晕晕乎乎地努力看，像是个人影。温斯顿踉踉跄跄地爬过去——那竟是乔，只不过他现在满身都是血，脖子上还有一个大血窟窿，像是被野兽咬了一口，面色灰紫，早已死去多时。
　　温斯顿吓得一个激灵，他跌跌撞撞地躲开，手边又碰到另一个死塌塌的东西，温斯顿回头，是另一个男孩，罗伯特，脖子上也破了个大洞，也死了。
　　温斯顿慌了，他环顾四周——遍地都是死去的孩子。原来拳打脚踢了他半天的孩子们早就死了，只是刚才的他一直浑浑噩噩根本没有注意到，现在血凝固了，风一吹他的脑子才慢慢清醒过来，夜阑森冷，一张张活生生的面孔变成了满地尸骸，他心里只顾着害怕，之前孩子们对他做的事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到底怎么回事？是他杀了他们么？
　　温斯顿看向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满是凝固的血渍，又舔了舔嘴唇，只尝到了一股酸臭鸡蛋混着玫瑰的血腥味道——那是他自己的血。
　　温斯顿举目四顾，此时他发现不远处的小树林里缓缓走过来一个巨大的人影，那样庞大、恐怖、不容违抗——那是他的父亲。父亲手中像拎破布袋一样拎着个小小的人形。那人形看着和温斯顿差不多大，好像也是个小男孩，只是他像只死猫一样手脚无力地垂在地上，俨然也死去多时了。
　　父亲走近，眼神阴鸷，满嘴满脸都是血污。他冷冷地对温斯顿宣告：“他们都死了。”
　　温斯顿吓得直哆嗦。
　　父亲一把把手里的男孩儿像丢死狗一样丢到他面前，大声命令他：“吃掉他们！喝他们的血！”
　　温斯顿被吓坏了，他恐惧地盯着眼前被父亲杀死的小男孩，那明明就是他朋友艾伦啊！他怎么可能去吞食自己的同伴？！
　　他虽然生来是吸血鬼，可他从来没有喝过人血，更没有吃过人肉，他不知道父亲的命令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让他吃他的伙伴们。温斯顿吓得连连后退，躲开父亲的手，他哭着求父亲不要这样对他，求求父亲放过他。他害怕极了，他不想喝人血，他不想杀人，不想吃掉自己的同伴，更不想变成怪物，他什么都不要……
　　然而父亲没有理会温斯顿的哀求，他再一次用手掐住温斯顿的脖子，强迫他面对地上的尸体，父亲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命令：“吃掉他们！喝他们的血！”
　　温斯顿无助地挣扎着，求饶着，他拼命地摇头，然而父亲根本不管他的死活，他只是冷酷地掐住温斯顿，把温斯顿的头掰向尸体，抓着他的手，拿着刀柄撬开温斯顿的嘴，把刀尖抵在他的牙齿间。
　　“你这个孱弱的懦夫！你是所罗门的孩子！是恶魔的化身！所罗门的吸血鬼是最世间强大的主宰，我们没有你这样的废物！”
　　温斯顿疼得浑身颤抖，他想推开父亲的手，但是父亲力气大得惊人，他根本挣脱不了，他只能被强迫着灌进一口鲜血，他尝到了一股腥臭的味道，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忍不住呕吐起来。父亲见状，更加愤怒，他抓起温斯顿的头发，把温斯顿的脸按在地上，让他把地上那些孩子的血都舔干净。温斯顿挣扎着，他感到自己快要死了，他觉得恶心，他想吐，但是父亲的手死死地压着他，他动弹不得。
　　温斯顿想逃，但父亲却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进食人血。温斯顿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他拼命地想推开父亲的手，然而他根本做不到......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直到父亲终于松手，温斯顿才得以喘息，他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残暴的父亲不知了去向，他缓缓坐起了身子，看到面前满地的鲜血，那些都曾是他的朋友，他们被父亲杀死、吞吃，自己被父亲逼着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温斯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他恨他的父亲，恨自己是吸血鬼，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喝人血？为什么要杀死他的朋友？为什么？！温斯顿茫然地看着满地的尸体，他感到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黑暗的深渊，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未来。他蜷缩着身体，把头埋进膝盖里，绝望地哭泣着。
　　夜色渐浓，月亮慢慢爬上树梢，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温斯顿看着自己手上残留的血迹，咽下嘴里腥臭的铁锈味道，感到一阵恶心和恐惧，他连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城堡走去。他一路走一路哭，感觉自己快要崩溃了。他害怕再次见到父亲，他害怕再次被逼着喝人血，他害怕再次看到那些冰冷的尸体，他害怕……自己是吸血鬼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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