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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司天台占出来的吉日恰在新帝生辰的前一日,历来虽有天子十五而冠的规矩,但先帝怕是也想不到临终后真正即位的是谢青若。
因此这次冠礼倒延到新帝年满二十,与民间无异。
京城的正月依旧有呼啸的北风,宫中唯有的几株梅都谢了大半,所望都只是一样的萧瑟。
“陛下,该到时辰了。”谢青若在今日换下了龙袍,身上只先着了素服。那身白由乾元穿着并不单薄,摘去帝冠,如瀑的青丝直落到新帝腰间。
他从铜镜里望见自己,望着多承于太后的脸轻轻勾笑。如果太后仍在世间,今日脸上也该是一样的笑。
青色的薄绸挽起几缕墨发,这身白衣将谢青若装点得更艳。他的唇显得殷红,颇为女相的眉眼在素服的映衬下多出几分道不明的缠绵。
礼钟既响,冠礼也该在一刻后开始。
先帝已崩,太后既薨,谢青若举香只拜天地。
群臣着朝服立于阶下,绛色的官袍拖地,他们肃穆地望着,看面前的帝王折腰。这确是百年来独一份的事,就连几朝的老臣都不曾见过。
即使他们并不全心全意服从于帝王的威严,也在此刻敛目不敢看天地。
他跪下来,过沉的香气遮挡住一切心绪,将谢青若钉死在天地面前。
何为天,何为地,他不信他所拜的天地,却在这瞬俯身到底。所以面上的嘲弄只有他一人知晓,他将手中的香插于案上。
谢青若转过身,亲临阶上听到群臣同跪天地。老臣,近臣,外戚,佞幸,他垂下眼代天地受下这样的三拜。
何用拜天地,他们要信天地,就不该为己谋私利,更不该视黎庶为草芥。
困在这样的高位上,他们跪的只是帝王而已,只是自己而已。
笙箫徐徐,在乐声间,礼部的官员念过冗长的祝词。
“吉月令辰,乃加吉服[1]。”
礼部尚书上前跪地一拜,才将高冠加于谢青若头上。这是他离新帝最近的一次,被那双很沉的眼一瞧,竟有些克制不住的发抖。
谢青若坐于席前,低头受下了这顶高冠。墨发华服,他像从前的七皇子,却不再像那时难有忧愁。
“懋敬是承,永介景福。”
无尽的祸福在今日都变成永福的祝愿,他起身换上下一礼需要的玄服,既然不信天地,如今的他也不必再信祸福。
高冠加冕,他拥有许多人望眼欲穿的无上权力。
“冠礼申举,以成令德。”
玄服盖住那稍显艳丽的眉眼,将新帝的脸变得庄严。皮弁的影落在谢青若面上,他拾阶而下,将弁冠戴正。
“敬慎威仪,惟民之式。”
琴瑟皆起,礼部的官员跪下再拜,甘愿俯首在新帝面前。他们中不乏当时暗中追随七皇子的亲信,如今得见大典,他们才是最诚心下跪的人。
天地鬼神,黎民草芥,谢青若想,他注定不会是贤君,谢不宁也从未想过让他做贤君。百姓也未必愿意效仿天子群臣,京城之中,他们自会有安居的逍遥,也会有赋税的愁苦。
草芥尚由风生,由雪灭,而他们或许不胜草芥。
“章服咸加,饬敬有虔。”
谢青若重新披上龙袍,明黄的颜色将乾元的威仪尽显。散落的发遮住背后的游龙,不会有人再觉得新帝的眉眼艳丽,只会为这样一件衣裳顿首。
他重新戴上帝冠,冕旒轻轻晃在风中。谢青若透过它去望下跪的群臣,他们是仓廪中的硕鼠,是困人的锁链,是披皮饮血的厉鬼。
而他,是食鼠的蛇,是啖肉的蛇。
“永固皇图,于千万年。”
谢青若忽然倦极,耳边响着千万年的祝词,只觉生苦太久。
早就熬尽他,早就刺穿他,早就缢死他。
他在席间举起酒爵,清酒溢出淡淡的香气,这身帝袍受了天地,于是要让群臣觉得天地加福。
谢青若的声音很低,彻底褪去了从前那一缕忘不了的痴念,从今以后,他就是天地。
除非天地崩,否则他将永困帝冠之下,龙袍之中。
“受天之福,万世其昌。”
“万世其昌——”整齐的声音响彻殿前,他仰头饮下这爵酒,任由它清冽,任由它烈苦。
红日将沉,新帝即位的第一个生辰并未宴请群臣。谢青若候在殿中,看宫人摆上晚膳。吃食都和往日分别不大,刻成寿桃的糕点放在远处。
殿里太静,静得他持箸的动作一停。
下葬,新岁,及冠,生辰,那夜的狼藉被乾元抛诸脑后,只在这样静的时刻重新想起。
谢不宁被自己困在宫中太久,近来也有两月未见。
“传令谢不宁入殿一同用膳吧。”这是他及冠的生辰,宫中能与此有干系的,恰巧只剩下谢不宁一人。
两月实在显得太久,即使他早就在信期将清冷又甜腻的梅香刻进记忆里,今日再想起,又好像已隔经年。
宦侍的通报声在殿门初响起,谢青若抬眼望向那袭白衣,也望向白衣之下的人。“皇兄来了。”他的声音放得轻缓,用眼神示意宫人引着谢不宁入座。
“陛下今夜真是好兴致。”平白被扰,谢不宁面上倒不显半分,安然入座任宫人为他添碗羹汤。
新帝的冠礼自然不用他在场,两月的清闲免去许多事,朝中宫外的消息他又重新尽知。
“孤自然不比皇兄,”谢青若又闻到有些熟悉的药苦,从前谢不宁是为遮掩身份,现在服药却成了调养气血之举。
“只是恰逢生辰,邀皇兄一见而已。”两月已经够久,春闱在即,北疆战事正盛,谢青若尝过肉脯,在心底谋算。
他今夜请谢不宁相谈,并不意图字字讥讽。
或许正相反,新岁已至,他也该放谢不宁出宫了。
“如今宫里,孤能想起还记得孤生辰的人似乎就只剩皇兄。”他记不清是哪年的生辰,那日谢不宁依旧同他下了一盘棋。
忽逢骤雨,庄妃去求先帝一见,故而谢不宁难得留了他一夜。
压在心底的仇恨不显,他还是谢不宁指间捻的棋子,也还在用膳时与谢不宁继续相谈。
偏殿的膳食自然不会遵皇子该有的制式,至少比谢青若自己的膳食更粗淡。
尝起来清苦,落在耳边解棋的声音冷淡。
而他刚刚停箸,便是想起了这一顿饭。
谢不宁尝过半勺汤羹,听谢青若说起他的生辰。口中的汤羹都无味,谢青若的话倒非无心之言。
“恐怕陛下登高望远,忘记这宫里皆盼着陛下寿宴,”面前的荤腥都显得太腻,他只轻轻抿过一口,去答谢青若的话。
“登位及冠,陛下既然早得解脱,还会有何不顺心之事?”谢不宁轻轻笑着,眉眼间的冷淡倒不曾褪去。
“对于何人,不过用之即来,挥之即去。”
“至于自不顺心,今夜倒无人为陛下解忧。”
今夜的晚膳并不寡淡,热汤冲淡了鱼肉的辛味。谢青若只听着,不愿多想不愿细答。
他似乎只是在生辰时缺这么几句相伴的声音,至于谢不宁到底说什么,他都不用现在便答。
谢不宁从来不重口腹之欲,即使是同他一起用膳,现在也不过吃了两三口。
箸尖托起雕得精巧的糕点,谢青若咬了一口,向谢不宁说起朝中事。
“孤自不顺心,孤自为己解忧。”甜味在他的舌尖蔓延,他想起谢不宁温热的血,忆起之前曾散在殿中的梅香。
“鲜卑和南匈奴合盟南下,霍卿现还在雁门关守城,”他也不问谢不宁,自己便答,“皇兄与霍卿,也快有半年不见吧?”
却只落了这一句话,之后便专心用着膳食,谢不宁不答,他自不再问。
即使不去想,他们都自有默契般的缄默。似经年的一盘盘棋局,似曾经一同用膳时的一问一答。
殿中有了第二个人,谢青若就不觉得这处大殿太静。
他最知谢不宁弑君的打算,最知自己对谢不宁的恨意。
今夜正巧是他的生辰,谢青若停箸喝进碗中的汤羹,“皇兄不祝孤一句生辰快乐吗?”
他看向谢不宁,望进那双眼中,望着谢不宁眼中莞尔的自己。
这是突来的执念,这是说不清来由的旨意,只因今日是他的生辰,只因他现今望向的人是谢不宁。
谢不宁早停了箸,口中只留下清淡的羹汤。他与霍煜快有半年不见,被谢青若困在宫中也是同样的时日。
“那便祝陛下——生辰快乐。”他不徐不缓地念着,将那句生辰快乐念与面前的人听。
即使语气更像悼词,而非衷心的祝愿。
“今夜虽晚,不过孤想皇兄应该不介怀,”谢青若唤着宫人,“皇兄离府多日,是时候回去替霍卿理理府中事务了。”
“至于北疆急报已至,”他并未拆开,只是猜着自己的臣子,“霍卿的家书应该就不劳烦孤交与皇兄了。”
谢不宁换回了入宫的那身钗裙,墨色的氅衣将他淹没在夜中,车辇在月下静静离了宫。
而谢青若立在案前,瞧着宦侍拨弄歪斜的烛火。
他不得不想,他唯有的解脱只能依仗谢不宁弑君的念想。
[1]化用自《明典》皇太子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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