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电影

　　缪绡在他回来之后大病了一场。

　　大概是因为之前连轴转了整整一个月全靠一口气撑着，如今他回来了，那根绷紧的弦断了，人也就一下子垮了。

　　高烧不退，急性肠胃炎，偏又撞上了生理期，饭也喂不进水也喂不进，整整折腾了半个月。

　　靖合再不愿假手于人，这下也不得不托人照顾她。自己一边要应对官方铺天盖地的采访，一边还得帮她打点施侨那边的人际来往，业内还有不少事要周旋，更别说抽身来照顾她了。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尽量挤出时间守在她床边，夜里更是寸步不离。

　　缪绡的病来势汹汹，显然不只是感冒发烧那么简单。医院也去过，可医生也束手无策，只摇摇头说是心力交瘁，加上寒气入体，必须静养，千万不能再劳神。而大概是前几天不注意受了凉，她肚子疼得厉害，打了针、吃了药都不见好转。清醒的时间寥寥无几。

　　明明是盛夏，她却怕冷怕得不正常，空调不敢开，每天都裹在厚被子里，只留个小缝儿喘气。

　　每次靖合要喂她吃药或是量体温，都得特别小心地掀开一点被角，才敢顺着这小缝伸进去手。

　　被窝里是湿热的，缪绡则会费力地抬起眼皮，眼神涣散，蒙着一层雾似的，茫然地在他脸上停留好久才勉强聚焦。那张平时神采奕奕的小脸此刻像被抽干了水分的花瓣，灰败得没有一丝生气，嘴唇干得起皮，微微翕动着却说不出话。他想摸摸她的额头，她却总会下意识地往后缩，好像这被子就是她的壳。

　　她病了以后，便特别怕碰到外面冷冰冰的东西，即使外边递进来的东西是热的，身体也会本能地抗拒，可是又虚弱得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便只能把头又钻进去，地鼠一样。

　　成把的药一天要吃好几次，每次烧好不容易退下去一点，没多久又烧起来。试了很多种办法，可痛经也是没得治，连坐起来吃口药都艰难。

　　靖合看着，心里又急又痛，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昏睡不醒，手机倒是一刻不得闲，“叮咚叮咚”的响个不停，好像没人会在意她病得有多重。

　　靖合一开始不知道她的手机密码，只能从锁屏瞥见零星的通知，大多关乎施侨出事以及一些电影奖的后续。他索性直接代她接电话，能处理的就处理。

　　如今他们早已是共同面对一切的人，是彼此的全部，他天经地义替她挡风遮雨。

　　唯独有一次。

　　是在一次夜里。已是晚上十点多了。缪绡刚吃了退烧药睡沉，额头仍有些烫，仍是没有意识。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来电。

　　而且并不像其他人的来电显示一样前缀备注了公司名或者是全名。她给这个人的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

　　“姐姐”。

　　看着这个备注，靖合心想，看来这是她的私事，他不好代接，于是任由铃声响完。

　　可刚自动挂断，很快，这个“姐姐”就发来了一条又一条消息。

　　她的头像是蔚蓝天空下一只可爱的纯白色袋鼠：

　　【姐姐】：绡绡？

　　【姐姐】：你怎么样？我刚知道了施叔叔的事，你不要担心，我这就订票回国陪你。

　　......

　　【姐姐】：绡绡？是不是有人拿施叔叔威胁你？

　　【姐姐】：绡绡，回我一句话好不好？

　　【姐姐】：你可能在忙，我等你的回复。绡绡，不要怕。

　　......

　　【姐姐】：绡绡，都是我不好，你回消息好不好？

　　【姐姐】：绡绡，求你了，回个消息......

　　消息接连不断，足有几十条，可见这人十分忧心她。

　　他看着那不断跳出来的白色袋鼠，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回了一条：

　　【缪绡】：她生病了，高烧，刚睡着。

　　信息刚发出去，这个“姐姐”的电话立刻打了过来。

　　他迟疑片刻，还是接了。想着跟绡绡家里人说一声她的情况也好。

　　“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那声音清冷异常，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从容和威严。只这一声，靖合就隐约感觉到，这个所谓的“姐姐”在绡绡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

　　是她的依靠，甚至在某些方面，可能比自己都重要。

　　他简单应了一声。

　　对方显然没料到接电话的会是个男人，语气瞬间充满警惕：

　　“你是她男朋友？”

　　“是。”

　　靖合坦然承认。

　　那边沉默了几秒，才再次开口：

　　“她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

　　靖合实话实说，

　　“高烧不退，病得很重。好不容易才睡下，没办法跟你说话。”

　　“施侨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对方又问，语气直接。

　　靖合简要地说了情况，说这事已经快处理的差不多了。施侨只是因为一些陈年旧论被封杀了，但是好在没有什么其他的作风问题，在国外过一段安生日子，等过几天风头过去了回来就是。

　　那边似乎松了口气，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又说：

　　“那你照顾好她。”

　　接着，那人就不再说话，靖合以为她就要这么挂了，

　　可刚要放下手机，女人却又叹了口气，那叹息里似乎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不要告诉她我打来过电话。”

　　话音刚落，电话便□□脆利落地挂断，耳边只剩一串忙音。

　　靖合不明所以地看着屏幕，绡绡的壁纸还是之前的行程表没换。

　　放下电话，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怎么和这个人说话这么简洁高效？

　　平时他跟人解释事情，总得把话掰开揉碎说个明白，生怕对方听不懂。可刚才和这个“姐姐”说话，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了。仿佛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绕过了所有客套与错误猜想，也知道对方想说什么、下一步该怎么回答，每一句都是核心，一句废话都没有。

　　真是奇怪......

　　不过......

　　这个“姐姐”......到底是什么人？

　　她和绡绡到底是什么关系？

　　仔细想了想，他仍是毫无头绪。

　　不过，大概是很亲密的关系吧。

　　他也听绡绡说过她的家庭：她出生就没了父母，一直都是施侨照顾她长大，而且施侨也一直没有娶妻生子，而施侨的爸爸，也就是绡绡的外公，下面也只有施侨和绡绡的妈妈兄妹俩，再往上也没有什么旁支亲戚......甚至绡绡连自己的生父是谁都不知道。

　　这个突然出现、气势逼人又神秘的“姐姐”......

　　不过，既然对方特意嘱咐不要告诉绡绡，想必也有她的理由，兴许还是难言之隐。这事还是不要告诉绡绡的好。看来她也只是想确认绡绡的安危，而眼下最重要的是绡绡。只要他守好她，替她挡去外面的风雨，其他都不重要。

　　再说了，绡绡现在是他的爱人，也是要一起走过一生的人，他们才是一条心的，他们才是彼此的全部。什么舅舅啊姐姐的，都只是外人罢了。

　　###

　　之后几天，缪绡的病依旧没有起色。

　　她病起来的时候和平日截然不同，异常沉默，简直像换了个人。

　　那个平日里明媚鲜活、时而狡黠撩人的缪绡不见了，只剩下眼前这个沉默的、脆弱的、蜷缩着的缪绡。

　　但这个脆弱的她，对靖合而言并不完全陌生。

　　他曾在不经意间窥见过这个绡绡，即使这个绡绡一直被那个明媚的绡绡藏起来了——

　　她坐在他的副驾驶，窗外流动的灯火映着她安静侧脸时候；或是更早，她一个人去杏林里荡秋千的时候；又或是，在他尚未真正触到她内心深处，却强行与她见面的时候。

　　虽然她总习惯性地将那个明媚的绡绡展露给他，又极力隐藏那个绡绡的存在，但他确实见过那个脆弱的绡绡。

　　她病得越重、越是不清醒的时候，就越是本能地与他保持距离，把自己缩在被子里。而最让靖合心碎的是，明明都已经烧得神志不清了，她竟还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呢喃着“对不起”，就好像生病是她犯下的不可饶恕之罪似的。

　　可上次受伤的时候，她完全不是这样——

　　那时她像只伤了翅膀的小鸟，依恋着他的照料，贪恋着他的温度，他们整日整夜地抱在一起，她总是围着他“靖哥哥”、“靖哥哥”地叫个不停。

　　然而，当现在，靖合每次望向她失却血色的脸，在那双因高热而蒙着水汽、显得朦胧遥远的眼睛深处，他分明能捕捉到一种深切的渴望。

　　他分明能感知到——

　　她无比地渴望靠近他、无比地渴望汲取他的温暖。

　　可她在躲、她在逃。

　　他不知道她躲着他的原因，却知道，要遵循她的本意，既然她逼着自己不再靠近他，那他就主动一步，上前抱住她。

　　每当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渴望，他便不顾她的抗拒，握住她的手，即便她如此怕冷，即便她抗拒外界的一切，甚至触碰时连指尖都在颤抖。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永远不说“抱抱我”，永远不说“亲亲我”，永远不说“不要走”，她只是沉默着，用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望着他。

　　有的时候他想，或许他的绡绡一直都这样。只是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他的绡绡一个人经历了一些事，而她为了不让他忧心，就选择了一个人承受；也或许是她生病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谁生病的时候还能坚强呢？更何况缪绡本就体弱多病，自然也就总是忧郁的。

　　总之，他想不明白这件事，他只能给自己找一些可能的原因来解释。

　　明媚鲜活的绡绡他纵然喜欢，可是眼前这个沉默地瑟缩着、身体本能地向他靠近却又怯于伸出手的绡绡他也同样深爱着。

　　疼她、爱她、怜她......

　　他只想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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