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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烈日炎炎的清晨,白露将至。
3岁的程夕趴在父亲的肩膀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长时间的嚎哭让她的嗓子已经干涩无比,但她依然锲而不舍地时不时捶打着男人的后背,再小声念上一句:我要回家。试图以此方式唤醒男人心里的怜惜。
然而,年幼的脑袋还未发育完全,尚且不懂幼儿园和监狱的区别,自然也不明白男人定不可能产生她想要的那种“怜惜”。
她只觉得她爹不爱她了。
于是休息片刻,随即开始了另一轮的嚎哭。
幼儿园门口,孩子们的哭声一浪接着一浪,压过了大人们的轻声诱哄。
程夕就是在这时,在父亲的肩膀上,以一个涕泗横流的形象,看到了穿着碎花裙活蹦乱跳的苏棠。
同样3岁的苏棠,脑袋上顶着两个冲天小揪揪,牵着老人的手,欢快地向着程夕的方向走来。
她清澈的眼珠对上了程夕哭得红肿的双眼,一种名为好奇的情绪在两个同岁的小孩心里产生,程夕一时间也忘记了恐惧。
男人发现肩上的孩子停止了哭泣,转头瞅了一眼,便发现了站在一旁的老人,以及老人牵着的小丫头。
“苏师傅,”男人转过身正对老人,“好巧,您也来送孩子上学啊?”
“是啊,孩子爸妈都没时间。”老人笑着摸了摸孙女的脑袋。
两个大人聊得开心,两个小孩不乐意了。
男人这一转身,程夕就看不到冲天辫和碎花裙了,她捶打着男人的后背,两只脚丫子也撒泼似的摆动了起来。
男人以为她又要闹,一只手轻拍她的后背,一只手按住她乱晃的小腿,耸着肩膀哄了起来。
但很快,程夕就不闹了,因为她看到冲天辫又出现在了她面前,还指着她大声喊道:“爷爷,你快来看,她的头发像咩咩身上的毛!”
程夕被她这么一喊,“哇”得一声,又哭了出来。
所以,程夕和苏棠的初遇,是湿漉漉的。
程夕那时候住在父亲单位分的房子里,20来平米的老房子被搭了个阁楼,程夕睡在楼上,父母睡在楼下。
她从被铁丝拦住的窗户里望去,就能看到楼下狭窄的马路,和水泥堆砌而成的巷子大门。
苏棠就住在那条巷子里。
程夕的父亲年轻时候跟着苏棠的爷爷学过几个月电工,在那个荒年不饿手艺人的年代里,这项技能让程夕的父亲过上了相对温饱的日子。
他有时候会带上一瓶好酒去巷子里找这位老师傅喝上两盅,程夕自然不会被落下。
两个大人坐在石板铺成的道路上追忆往昔,苏棠便拉着程夕在巷子里上蹿下跳。
她们用脑袋把邻居们晾在门口的床单撞得高高飞起,然后在扫帚即将打到两人屁股上时一个闪身躲进巷子里的缝隙。
但很多时候,程夕是不敢一个人出门的。
横亘在她和苏棠之间的,是一只猫。一只瘦弱但叫声尖锐的三花猫。
三花猫是楼上一个老伯养的,每到夜里她就会听到楼梯间传来声嘶力竭的猫叫,好似小孩子的哭声一样。
一开始程夕真的以为是哪家小孩在哭,她跑去问父亲,男人脸上露出怪异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才告诉她,那是猫的叫声。
自此以后,她再也无法直视那只猫的眼睛,那金色的竖瞳总让她想起夜里的惨叫。
这一来二去,在没有大人陪同的前提下,她便不敢下楼了。
苏棠对此很是不满,她不理解程夕为什么会怕这么柔弱又可爱的小动物,还怕得不敢出门。
作为程夕最好的小伙伴,她觉得帮助程夕克服困难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程夕家的门有两层,家里有人的时候,里面一层的木门是敞开的,只有外面的铁门这一层防护。
铁门是插销式的,熟悉的人可以从外面伸手进来直接打开。
苏棠就是那个熟悉的人。
所以,当她抱着三花猫出现在程夕家里时,程夕毫无准备,被吓得魂飞魄散,跌坐在地。
苏棠握着猫猫的爪子做出了如同招财猫一样的手势,她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证明猫咪并不可怕,猫咪是人类的好朋友。
效果很显著,显著到程夕单方面宣布要和她绝交。
这场闹剧终结于几天后三花猫的不告而别,程夕也在父亲后来含蓄的表达里隐约明白了三花猫叫声的含义。
不过,小孩子哪有隔夜仇,所谓的绝交原本也就只维持了半天不到。
第二天在学校里,当苏棠把程夕念了许久的魔法卡牌递给她时,她瞬间就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小卷毛和冲天揪很快又靠在了一起,向其他凑过来的黑压压的小脑袋们显摆着自己珍藏的那些魔法卡牌。
一年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程夕的记忆里,童年似乎只有夏季。
因为,在那无数个蝉鸣聒噪的下午,程夕正躺在阁楼的地板上装睡,没过多久总能听到苏棠在楼下扯着嗓门大喊:“程夕!”
声音从稚嫩逐渐变得明亮,程夕就在这样的声音中长大。
她们从幼儿园开始,一直到初中都在同一所学校。在那些可以肆意挥霍的时光里,没有人能学会珍惜。
中考把俩人分开,苏棠搬进了爷爷的房子里,而程夕也永远告别了那个能看到水泥大门的阁楼,住进了新家。
从此她再也听不到那洪亮的声音穿过铁丝来到她的窗前,但父亲在高中报道的前一天带她去买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却再一次缩短了她和苏棠之间的距离。
苏棠读的文科类高中离程夕的理科类高中之间只隔一条羊肠小道。
于是,苏棠上学的路不再漫长,虽然自行车的后座实在硌得慌。
程夕也不用为早餐发愁,因为苏棠在等她的那段时间里会在楼下买好双人份的豆浆油条,有时吃腻了也会换成牛奶面包。
汤汤水水的东西是万万不可的,有一次苏棠端着一碗汤面就上了程夕的后座。一个颠簸,汤汁洒在了程夕的后背上。
为此程夕因为没有穿校服被罚站了整整一个大课间,气得她当天放学回家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
时间依然无情地向前滚动着,它不因那些美好而逗留片刻,也不因那些痛苦而停滞一分。
父母离异所引来的流言蜚语并没有对苏棠造成丝毫的影响,她像野草一样破土而出,向着阳光顽强生长。
只是时至今日,程夕依然清晰地记得老人去世时,苏棠脸上的表情。
那天阴沉的天空飘着绵绵细雨,程夕穿着校服站在老旧的房子里紧贴着父亲壮硕的身体。
黑色的相框摆在木桌上,房间里只有寥寥几人,他们如同黑影一样立在那里。
程夕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他们的身躯如同他们手臂上系着的黑纱一样轻盈,仿佛风一吹,他们都将飘然离去。
周围的一切只有黑白两色,没有痛哭也没有哀嚎。
父亲的手轻轻揽过程夕的肩膀,她听到男人用低哑的嗓音对她说,这些都是苏爷爷曾经的徒弟。
她抬头仔细巡视了一圈,确认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张脸。
她很确定,苏棠的父母并不在其中。
后来她才知道,老人离世,所有的手续都是程夕的父亲和这些徒弟们操办的。
那时的她看到那个同样穿着校服的背影逐渐模糊,老人亲切的笑声仿佛还萦绕在她耳边,他的脸却永远留在了那张黑白的相片里。
等到男人带着她上完香,她转过头看到了苏棠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那张脸所展现出来的麻木不仁是当时的程夕从未看到过的,仿佛死的人并不是她的至亲,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然而在几年后,在一个同样阴雨绵绵的清晨,她在殡仪馆洗手间门口的镜子里,在她自己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
说到这里的时候,程夕已经口干舌燥了,陆知微侧过身将床头的水递给她。她咕噜噜喝下去半杯,舔了舔嘴角的水渍,打了一个小嗝。
陆知微揉了揉程夕的后脑勺,试探性地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下?”
程夕看了一眼时间,回道:“不用了吧,不然我怕今天讲不完了。”
“讲不完就明天再讲,不急。”陆知微柔声说道。
程夕摇了摇头,把剩下的半杯水也送入喉咙。
陆知微接过空杯,起身出去把面膜卸掉,顺便往杯里又添满了水,放在程夕这一侧的床头柜上。
“我有点好奇,苏棠父母是什么情况?”陆知微蹙起眉头,询问道。
“具体的我也没有问过,”程夕看着她翻身上床,掀起薄被的一角盖在她的肚子上,“离婚以后苏爷爷就和他们俩断了往来,遗产也全部都留给的苏棠。”
“我爹也很不喜欢苏棠老爸,他说那个男的不本分。”程夕歪着脑袋回忆道。
“你父亲很厉害,他没有因为苏棠的父亲而对苏棠产生偏见,进而不让你们俩相处。”陆知微言语中透露着钦佩。
“那是自然,在我爹眼里,苏棠是苏爷爷的孙女,跟那个男人没有关系。”程夕伸手揽住陆知微的腰,脑袋枕上她的胸前,喃喃道:“我爹很尊敬苏爷爷的。”
“嗯,听得出来。”陆知微顺手摸上了程夕的耳垂,轻轻揉捏着。
空气沉寂了好一阵,久到陆知微甚至以为程夕睡着了,她正准备起身关掉床头灯时,听到程夕暗哑的嗓音幽幽响起。
一个知性温婉的女性形象在程夕的叙述里缓缓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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