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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腐烂的水草和莫名的碎屑,疯狂地灌入顾凛之的口鼻耳眼,窒息感如同铁钳死死扼住喉咙。巨大的暗流如同水下无形的巨蟒,缠绕、撕扯着他早已破败不堪的躯体,每一次翻滚都带来肋下伤口撕裂般的剧痛和毒素加速蔓延的冰冷麻痹。意识在冰冷的窒息和剧痛的浪潮中沉浮,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沉重的拖拽感来自两侧——罗蛮子一只如同铁钳般的大手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臂膀,另一侧则传来更加微弱的、属于沈墨的重量。三人被一根不知是罗蛮子何时扯下的、浸透水的布带粗糙地捆连着,在湍急的浊流中载沉载浮,如同被捆绑在一起投入激流的祭品。
黑暗。水下的视野一片混沌的暗黄,只有偶尔卷入水面的空气带来短暂而痛苦的喘息机会,随即又被更大的浪头没顶。耳边是水流沉闷如雷的咆哮和自己心脏艰难搏动的、越来越迟缓沉重的闷响。
要死了吗…
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葬身在这冰冷的运河暗流之中?
父亲的冤屈…靖北军的血仇…江南的黑幕…还有那刚刚窥见的“冰魄”之谜…
不甘心!绝不甘心!
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濒死的倔强,如同濒灭的灰烬中爆出的最后一点火星,强行点燃了顾凛之几乎彻底涣散的意志!他猛地挣扎起来,仅存的力量对抗着水流,试图向上浮去!
他的挣扎带动了罗蛮子。这位重伤的漕帮帮主显然也并未完全失去意识,求生的本能让他配合着蹬踏水流,两人合力,竟拖着昏迷的沈墨,艰难地冲破了一个浪头!
“咳!咳咳!”顾凛之的头颅猛地探出水面,贪婪地、剧烈地吸入一口冰冷潮湿、却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随即又被灌入的河水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带出更多黑紫色的血沫。
罗蛮子也冒出头来,脸上血污被河水冲刷,露出更加惨白的脸色和那道狰狞的刀疤。他大口喘息着,独臂死死抓着顾凛之和沈墨,猩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急速扫视四周。
雨还在下,但势头稍减。两岸是模糊的、飞速后退的黑影,像是荒芜的滩涂和摇曳的芦苇。他们已被冲出很远,身后的火光和喊杀声早已消失,只有运河奔腾不息的咆哮充斥天地。
“撑…住…”罗蛮子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带着水音和血气,“找…地方…靠岸…”
然而,在这湍急的河道中央,两岸看似不远,实则暗流漩涡密布,以他们三人此刻的状态,想要靠岸难于登天。每一次试图向岸边挣扎,都会被更强的暗流卷回河心,体力在飞速消耗,寒冷正一点点夺走他们最后的温度。
顾凛之感到眼皮越来越沉重,罗蛮子抓着他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沈墨依旧毫无声息,像一段沉重的木头。绝望再次如同冰冷的河水,缓缓漫上心头。
就在意识即将再次被黑暗和冰冷彻底吞没的刹那——
顾凛之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右前方河道转弯处,一片格外茂密的芦苇荡阴影里,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粼粼水光的、稳定的昏黄光晕!
不是星光,不是磷火…像是…灯?!
“灯…那边…”他用尽最后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手指艰难地试图抬起指向那个方向。
罗蛮子猛地顺着所示方向望去!当他看到那点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灯光时,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绝处逢生的光彩!
“有船?!!”他狂喜地低吼一声,不知从哪里榨出的力气,独臂奋力划水,拖着两人,拼命朝着那点灯光的方向挣扎而去!
希望如同强心剂,注入濒死的躯体。顾凛之也配合着微弱的动作。距离在一点点拉近。那灯光来自一艘停泊在芦苇荡深处、极其不起眼的旧船。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防风灯,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如同一个沉默的、等待已久的幽灵。
“喂!有人吗?!救救命!!”罗蛮子扯开嗓子嘶吼,声音在宽阔的河面上显得异常微弱。
船上似乎有了动静。一个佝偻的身影从低矮的船舱里钻出,提着灯笼向河面张望。灯光照亮了一张布满皱纹、被河风和岁月刻满痕迹的苍老脸庞,眼神浑浊,带着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特有的麻木和警惕。
那老艄公看到水中挣扎的三人,尤其是他们满身的血污和狼狈,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疑和戒备,并没有立刻施救。
“老丈!行行好!拉我们一把!必有重谢!”罗蛮子急忙喊道,声音因急切和虚弱而变形。
老艄公犹豫着,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视,尤其是在看到顾凛之肋下那狰狞的伤口和灰败的脸色时,浑浊的眼中戒备更深。他似乎在权衡什么。
顾凛之心中焦急,时间每过一瞬,生机便流逝一分。他强撑着抬起头,迎着那昏黄的灯光,看向老艄公。尽管形容狼狈,濒临死亡,但他那双深寒的眼眸中,依旧残留着经年累月身居高位、杀伐决断所沉淀下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没有哀求,只是用尽力气,嘶哑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风雨的力量:“老丈…摆渡…不问…沉浮…”
这是一句流传于运河船工间的老话,寓意着摆渡人只管渡人过河,不问客人来历恩怨。此刻由顾凛之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和不容拒绝的意味。
那老艄公听到这句话,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了一下。他浑浊的目光再次仔细地、深深地看了顾凛之一眼,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惊讶,有探究,最终化为一种认命般的沉默。
他不再犹豫,迅速放下灯笼,拿起船头的长竹篙,精准地伸向水中挣扎的三人。
“抓住!”
罗蛮子一把抓住竹篙,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老艄公在船上发力,配合着罗蛮子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将三个水淋淋、血糊糊的人逐一拖上了狭窄的船舷。
一上船,罗蛮子便彻底脱力,瘫倒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顾凛之也几乎虚脱,靠在船舷,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身躯不受控制地颤抖。沈墨被平放在甲板上,面色死灰,胸口的箭伤依旧渗着黑血,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老艄公看着甲板上这三个明显惹了天大麻烦的不速之客,尤其是伤势骇人的顾凛之和沈墨,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拿起一块破旧的毡布,盖在瑟瑟发抖的顾凛之身上,又查看了一下沈墨的伤势,摇了摇头,哑声道:“这个…怕是不成了…”
顾凛之心头一沉。
老艄公不再多言,转身走入低矮的船舱。很快,他拿着一个粗糙的瓦罐和一个破碗出来,瓦罐里盛着浑浊却散发着辛辣气味的液体。
“驱寒的。”他言简意赅,将破碗递给罗蛮子,又示意了一下顾凛之。
罗蛮子感激地接过,先自己灌了一大口,那辛辣的液体如同火线般滚入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他又小心地扶起顾凛之,将碗沿凑到他唇边。
顾凛之勉强喝了几口,那液体味道刺鼻苦涩,却似有一股热力散入冰冷的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冻结的血液重新开始缓慢流动,意识也清晰了些许。
“多谢…老丈…”顾凛之声音依旧嘶哑。
老艄公摆摆手,示意不必。他蹲下身,看了看沈墨,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些粗糙的草药粉末。他将其撒在沈墨的伤口上,又撕下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下,动作熟练却透着一种无奈的淡漠。显然,他并不认为这能起死回生。
做完这一切,老艄公拿起竹篙,默默地将船撑离了那片芦苇荡。小船顺着水流,无声地滑向更加深沉的黑暗。他不再看船上的三人,只是专注地望着前方的河道,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问沉浮的摆渡人。
船在黑暗的河道中静静航行。雨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河水流动的哗哗声和船身破开波浪的轻响。夜空中有稀薄的云层散开,露出几颗惨淡的星子,微弱的星光洒在河面上,映照出小船孤零零的影子。
顾凛之靠在船舷,裹着冰冷的湿衣和那块同样潮湿的毡布,感受着体内那点辛辣药力带来的微弱暖意正被更深的寒冷和剧毒一点点吞噬。他知道,自己时间真的不多了。沈墨危在旦夕,罗蛮子也重伤,这神秘的老艄公是敌是友犹未可知…
必须尽快拿到解药!或者…找到能暂时压制毒素的方法!
他的目光落在昏迷的沈墨身上,又看向那沉默摇橹的老艄公,脑中飞速思索。曹无伤和北狄想要他的命去换“冰魄”苏醒,那么短时间内,他们应该不会让自己轻易死掉…或许…他们手中掌握着暂时抑制毒素的方法?
就在他思绪纷乱之际,船舱角落里,一个半掩在破渔网下的、不起眼的青布包袱,吸引了他涣散的目光。那包袱的一角微微敞开,露出里面一本册子粗糙的封面——那颜色、那质地…像极了葛平那本浸透血泪的账本!
葛平的账本?!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应该随着那口樟木箱…
顾凛之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挣扎着,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伸出手,颤抖着勾向那个包袱。
他的动作惊动了旁边的罗蛮子。罗蛮子疑惑地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包袱。
顾凛之用眼神示意。罗蛮子虽不明所以,还是帮他将那个包袱拖了过来。
包袱入手沉重,沾着水汽。顾凛之颤抖着解开系扣,里面果然是葛平那本账本!虽然被水浸泡过,边缘卷曲发皱,但大致还算完整。而在账本下面,赫然是几块黑乎乎、似乎被烈火灼烧过的、边缘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
顾凛之拿起一块碎片,就着船头那盏昏黄的风灯仔细看去。碎片上沾满烟炱,但在一处断裂面上,依稀可以看到极其细微的、人工雕琢的纹路,以及…一个模糊的、被高温灼烧得几乎无法辨认、却依旧能看出大致轮廓的标记——那是一个水波纹环绕的奇特图案!
云泽会的水纹印?!
这些碎片…是某种被炸毁的器物残留?来自杭州通源漕帮画舫爆炸现场?!细纲中“残页拓本现‘云泽会’水纹印”的线索,竟以这种实物碎片的方式,出现在这艘救命的孤舟之上?!
这老艄公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会同时拥有葛平的账本和可能来自杭州爆炸案的、带有云泽会标记的金属碎片?!
所有的线索——幽州匠造的床弩、云泽会的神秘印记、葛平的账本、北狄的阴谋…在此刻,在这条漂泊于黑暗运河上的孤舟里,诡异地交汇了!
顾凛之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船尾那个依旧沉默摇橹、仿佛对身后一切毫无察觉的老艄公背影!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摆渡人!
他究竟是谁?是敌?是友?是另一股势力安插的棋子?还是…所有谜团背后,那若隐若现的、名为“云泽会”的神秘组织的成员?!
就在顾凛之心中惊疑万分、试图开口试探的刹那——
船尾一直沉默摇橹的老艄公,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用那沙哑苍老的声音,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吟出了一首古老的、流传于运河船工之间的渔谣。那调子古怪而苍凉,歌词模糊在哗哗的水声中,听不真切,唯有最后两句,异常清晰地顺着夜风,送入了顾凛之的耳中:
“…龙王庙前风波恶,空箱一掷鬼神惊…”
龙王庙?空箱?
顾凛之的瞳孔骤然收缩!细纲中“饵动江湖:顾凛之抛‘叁号箱’副本引蛇出洞”和“龙王庙群匪争空箱”的关键情节瞬间掠过脑海!
这老艄公…他不仅知道云泽会,他似乎…还知道顾凛之接下来的计划?!甚至可能…本身就是这个计划中的一环?!
他是送来线索的人?还是…抛饵的钓者本身?!
巨大的谜团和冰冷的算计,如同这运河深不见底的河水,瞬间将顾凛之彻底淹没。他看着那老艄公佝偻而神秘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本葛平的账本和带有云泽会印记的金属碎片,一股比河水更加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
孤舟在黑暗的河道上继续漂流,驶向未知的、注定充满腥风血雨的下一站——龙王庙。而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仿佛成了这巨大棋局中,身不由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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