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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朝曦漫开,洒在断续滴水的飞檐上,地面积水映着初晴的天,昨夜的血污被雨水冲淡了,留下些暗沉斑驳的痕迹。
宫人们垂首穿梭,用水刷洗一地的狼藉。几名负隅顽抗的羯人被神机营死死押住,锐骑营与梁家残部弃甲投降,无人反抗。
不远处,江逸舟眼眶通红,欲去收殓江覃岳的尸首,尚未触及,就见无数蛊虫自尸身内涌出,黑压压地覆满躯壳,转瞬间就将江覃岳的躯体啃噬殆尽,余下满地碎衣残布。
游丝蛊啃光了尸体,躁动着要向四周扩散,江逸舟眼睁睁看着,士卒上前,果断泼油引火,“轰”的一声,烈焰腾起,烧光了碎衣与虫子,黑烟混着虫尸的恶臭袅袅升起,被风吹散,消失在稀薄的晨雾里。
江逸舟惊得后退半步,泪水滚滚而落。
另一边,墨泫的尸身已由锦衣卫用白布仔细裹好,小心地移送下去,待宫乱落定后再行安葬。
慕笙清跪坐于地,紧紧抱着楼远,他的外袍湿漉漉的,凉意顺着布料渗入肌理,怀中人颤抖的幅度让他无暇顾及自身。
楼远的额头埋在他颈窝,双手死死攥着他背后湿透的衣衫,手背青筋暴起,力道大得能嵌进骨头,却生生克制住濒临失控的暴戾。
唯有在这温暖的怀抱里,他能卸下重担,喘息一会,允许自己有短暂的脆弱。
慕笙清轻抚着楼远的脊背,动作温柔,他听到了怀中压抑细碎的呜咽,也感觉到冰凉的领口,洇开了一点温热的湿意,灼得他心口紧跟着抽痛。
“阿远……”他叹息一声,泪随之落下,“没事了……都过去了……”
黎明的日光穿透云层,照着疮痍的皇城,风来往复,卷走了满城的哀戚,旋旋而去,散于天地。
人群边缘,刚送完墨泫的凌宵,一眼看见了正指挥善后的凌夙,勉强擦干的眼泪再次决堤,像小时候受了欺负那样一头撞进兄长怀里,嘶声哭喊:“哥!小泫子没了……我们说好……要一起把老大吃穷的……他就在我眼前……没了!他回不来了哇——”
长这么大,凌夙还是头回见他哭得如此惨烈,幼年两人在外流浪,挨冻受饿,被人欺凌,凌宵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每天像个小傻子似的乐呵呵,仿佛天塌下来都不怕。
凌夙沉默着,熟练地回抱住弟弟,手掌一遍遍拍抚他的后背,仅有掌心细微的轻颤泄露了他同样深切的哀伤。此时任何言语显得苍白,他只能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告诉凌宵,他在。
萧沚一身戎甲染血走来,在慕笙清与楼远身旁略停了步。慕笙清瞧见他,哑声见礼:“殿下。”
萧沚同他点头打了个招呼,神色哀惋,关切道:“节哀。此处交予我,你与遥槿先回偏殿修整,让遥槿缓一缓。”
他顿了顿,语气更温和地补道:“眼下你们俩安好才最要紧,宫里诸事不必挂心。”
言罢,萧沚向慕笙清颔首致意,不再多言,径直往大殿里去了。
进了殿,殿中空旷,萧憬免了今日的早朝,又敲打了在场朝臣,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众人心有余悸,领命陆续散去。
萧沚行至御前,向帝后行礼请安,“儿臣救驾来迟,请父皇、母后恕罪。宫外逆党已基本肃清,请父皇放心。”
“起来吧。”一夜过去,萧憬面色憔悴,咳了两声,与沈容音、萧湘从御座下来,停在他面前,“沚儿辛苦了,可有受伤?”
萧沚道:“些许皮肉伤,不碍事。”
沈容音为他理了理凌乱的领甲,温声道:“平安回来便好。”
萧湘扯着他袖甲,埋怨道:“大哥,你和二哥哥太过分了!在渝州你们就偷偷谋划好了吧?宫变这种事也敢瞒着我,二哥哥还说呢,让我陪着笙清哥哥,守好母后,其他的都不让我管,幸亏我聪明,一问笙清哥哥,他就都告诉我了,不然我现在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呢!”
萧沚笑了笑,抬手轻点她的额头,无奈低声:“你这小丫头,性子急得很,若真告诉你,还不得甩着鞭子往前冲?”
见萧湘努嘴不服气,萧沚放弃理论,从善如流地告饶,“好,是大哥的错,下次一定提前告知你。”
帝后瞧着兄妹俩如往常般打闹,相视一笑,四人立于渐暖的晨光中,心照不宣的安然流淌其间,和乐融融。
右侧,萧悻毒发支撑不住,倒在了迦渡怀中,面容青如死灰,气息奄奄,那双盛满野心的眼睛,失了焦距,仍直勾勾地望向御座,不肯舍弃那遥不可及的权柄。
这时,一名身穿飞鱼服的姑娘快步上前,一言不发地蹲下,手指搭上萧悻的腕脉。
她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刚哭过,她吸着鼻子,动作利落地打开随身携带的针囊和药瓶。
迦渡看向她,问:“施主是?”
“锦衣卫毒师,奚芜绮。”奚芜绮头也不抬,嗓音鼻音浓重,手下不停,“我们老大给我打手势了,要尽量保住他的命。”
她说着,麻利地寻穴扎针,不顾萧悻挣扎,强行塞了枚药丸进他口中,咬牙切齿道:“虽然你这狗杂碎真该死上一千遍一万遍!要不是你,那姓江的老疯子怎么会进宫,小泫子他……小泫子他就不会白白丢了性命!”
她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狠狠抹了把眼睛,带着哭腔恨声道:“我现在真想给你喂点穿肠毒药,让你尝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可老大不让,说你这条烂命还有用……真是气死我了!”
萧悻被药丸呛得咳嗽,青灰的脸憋得通红,怒道:“你敢……折辱……本王……”
迦渡不待他再发声,直接捂住他的嘴,轻声问奚芜绮:“这毒能解?”
“解不了!”奚芜绮没好气地呛声:“百草枯侵入了肺腑,就算有解药也回天乏术,我这顶多是给他顺顺气,压一压毒性,别死得太快,坏了老大的事罢了。”
萧悻闻言,气得浑身发抖,呕了口黑血。
奚芜绮见状,冷笑道:“别气了王爷,气大伤身,好好憋着还能多活会,你可别死得太快,砸了我在锦衣卫的招牌。”
说话间,她身旁一人自然地蹲下身,奚芜绮侧首一看,见是萧憬,连忙恭敬地让出位置。
萧憬姿态随意地蹲着,龙袍的衣摆铺在地上,绣着的金龙在光线下流转着暗芒。忽略身上他那件龙袍,旁人恐会当他是个气质和煦的富家公子。
疲惫的帝王与垂死的弟弟平视,眼神复杂难言,犹似透过眼前这张狰狞的面孔,看到了许多年前,跟在自己身后,体弱畏寒的孩童。
“稚拙。”萧憬轻叹,“还记得吗?你小时候,一到冬日就咳个不停,总是趴在窗边望着雪天出神,说以后若是死了,得挑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这冷飕飕的天,下去了也不安生。”
“我每每听见,总骂你说胡话。母后不许我来找你,我就趁着夜色偷溜去你的宫殿,给你送暖炉,送御膳房刚做的糕点。想着,无论如何,也该让你这个弟弟,平平安安长大才好。”
他嗓音沉了沉,怅然道:“你我兄弟二人,何以竟会,走到了今日这步田地?”
“呵……呵呵……少在这儿假惺惺了……”萧悻啐出一口血沫,激动道:“你偷塞给我送的那些糕点、玩意……转头就被你那好母后命人一样一样丢了出去,她还让人闯到我母妃宫里,指着鼻子骂我们母子痴心妄想,警告我母妃安分守己,别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你说,这算不算天大的笑话?”
萧憬懵了,他张了张嘴,又不知辩解什么。
先皇后乃世族贵女,性子高傲凌厉,奉行规矩严明,后宫之中,妃嫔多如过江之鲫,育有皇子的不在少数,唯蓉嫔与萧悻不争不抢不受宠,萧悻又自幼体弱,常年汤药不离身,他便生了几分恻隐之心。
那时他尚年幼,被母后管得极严,每次都是将自己份例里最好的物件省下来,偷偷送去,满心以为能让蓉嫔母子过得好些,不成想,他这点微薄心意,反倒为他们招来了更多的磨难。
萧憬脸上的忧戚、错愕,萧悻见了太多太多次,几近恶心的程度,他嘶声道:“就是你这副优柔寡断、故作仁慈的样子!父皇才始终觉得你难堪大任!否则,为何你一失踪,他就急召所有皇子回京?他早就想废了你!碍于世家压迫,才一直畏首畏尾!”
他喘着粗气,“皇位……就该是我的!我比你狠!比你更想要!你呢?!除了会在这回忆那些没用的过去,你还会什么?!”
“哦,我忘了!萧悻想起什么,讥诮道:“你最擅长的,不就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么?登基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向支持你的世家挥起屠刀,转而去扶持寒门。萧元朝!你这仁君之名,踩着多少人的尸骨,你自己数得清吗?!”
萧憬半晌没开口,萧悻说的没错,他的确在践祚后,亲手摧毁了世家的势力。他别无选择,世家盘踞朝堂多年,盘根错节,垄断仕途,苛剥百姓,是东云的毒瘤。若不出手革新吏治,他坐不稳帝位,无法为戍守边疆的秦淮年扫清后方障碍,护不住沈容音与一双儿女。他用了整整六年,拔除了世家,才有足够的力量,去寻楼茴与楼远。
他独自背负着“忘恩负义”的骂名,步步为营,夯实了东云江山的根基。
“皇叔。”
在萧悻癫狂的咆哮中,萧湘行了个晚辈礼,“我虽非萧家血脉,但既承了萧家的姓氏,受了萧家的教诲,今日便腆颜,以半个萧家人的身份,说几句心里话。”
“您说您更想要,所以皇位就该是您的。那您有没有想过,就算您真的坐了上去,然后呢?您要的,究竟是这万里江山,还是只为赢过父皇,证明您不比任何人差?”
这一问,出乎意料,倒把萧悻问住了。
萧湘看了眼迦渡,在偏殿时,她缠着慕笙清讲了他们在渝州的见闻,知晓了些迦渡和萧悻的过往纠葛,于是她继续说:“皇叔,迦渡大师千里迢迢为您而来,明知您野心勃勃,仍对您不离不弃,可到了最后,您眼里看到的,为何依旧是那把椅子,而非这个……为您而来的人呢?”
这话,成功让萧悻熄了火气,陷入沉思。
他下意识抬眸,去看迦渡。迦渡也正回望着他,深邃的眸子里有心疼,有痛惜,有悲悯,独独没有指责。
那一刻,萧悻想了很多,从他们相识、相许、分别到重逢,似乎永远都是迦渡在纵容他,迁就他,不吵不闹,唯一一次争执,便是劝他放下执念,跟他走。
他忽然迷茫了。
这一辈子,苦苦追寻的,到底是什么?
蓦地,萧憬撑着膝盖站起身,末了深切地望了他一眼,眸中似有解脱,而后收回视线,身形微微晃了晃,抬手捂住了唇,发出一阵闷咳,指缝间渗出血丝,他不动声色收拢掌心,没对任何人说,转而对沈容音浅声道:“走吧。”
作为帝王,他尽了治国安邦的责任。作为兄长,他能给予萧悻的兄弟情分,都给了,问心无愧。
该尽的,也已仁至义尽。
萧憬手搭在林福臂上,迎着刺目的曙辉,步履沉重地往前走,再未回头,率先离开了大殿。
沈容音瞥见了萧憬指间那抹刺眼的血色,她没声张,对四周侍卫道:“都退下吧,此地不需再看守了。”
待侍卫们退去,她低声向萧沚交代了两句,让他稍微留意下殿内情况,其余的便随迦渡他们去了,随后,她带上萧湘,转身离去。
帝后相继走后,萧沚走近边上静立的奚芜绮,问:“他还有多久?”
奚芜绮如实回禀:“回殿下,毒已攻心,最多再撑一盏茶的功夫。”
她神情懊丧,又道:“老大有令,要留活口问话,但属下竭尽所能了。”
萧悻面色死灰,胸口微弱起伏,显然只有出气不见进气了。
萧沚明白楼远的用意,萧悻背后牵扯甚广,留他一命确实能为审问节省时间。然而,对方油尽灯枯,即便用药再吊片刻,未必能套出更有价值的秘密,与其不死不活地耗着,不如给个痛快。
“罢了。”萧沚对奚芜绮挥了挥手,平静道:“救不了,便无须再救。你下去歇息吧,此处,留给他们二人。”
奚芜绮愣了下,随即领悟,默默收拾好针囊药瓶,跟着萧沚悄声退离。
殿内彻底静了下来,尘埃在日光中旋舞浮沉,那束光斜斜照入,映亮了御座的一角。
萧悻涣散的目光,安静地落到了那片光亮里。
他打娘胎里出来,身子就羸弱不堪,母妃出身寒微,家族在朝堂上毫无根基,他是宫里最不起眼的皇子,兄姊们大多瞧不上他,除了萧憬。
他想不通,萧憬是个怎样的人,说他博爱宽仁,他能在登基后毫不犹豫自断臂膀,将扶持他上位的世家连根拔起。说他虚伪深沉,他待兄弟姐妹那份几十年如一日的照拂,又做不得假。即使有人窥伺他的储君之位,他仍旧履行着兄长的责任。
萧悻无数次感到鄙夷,在这吃人的宫廷里,萧憬的“好”简直显得憋屈而无能。
他分不清自己对萧憬是何种感情,是嫉妒、恼恨,还是厌恶。
或许都不是。
他孤单地太久了,理解不了,也承受不了,那郑重又朴素的兄弟之情。他早就弃之如敝履的情感,对方珍而重之,让他深感狼狈与羞愧。
他曾经也是个纯真的孩童,后来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兴许,是垂髫之年,偶然一次窥见了太极殿上的龙椅。那至高无上的威严,那凌驾众生的权势,刻进了他的眼底。
那刻起,他要得到它,拥有它,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就不会再有人轻贱他,欺辱他的母妃。
皇位,就成了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追逐,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可他的母妃蓉嫔,是个软弱又清醒的女人。因生下他这个儿子,一举跃至嫔位,却好似被这恩宠刺激了,终日惶恐,宁愿带着他长居寺庙,青灯古佛,也不愿去争一争。
他的追逐,落了空。
“咳……迦渡。”萧悻手指动了动,吃力地抬起,伸向迦渡。
“你说……佛奴……是个好名字么?她给我取这个乳名……是不是咒我……一生为奴……”
“不,稚拙。”迦渡握住了他那逐渐冰冷的手,“你不记得了么?蓉娘娘在佛前立誓时曾言,她愿你远离纷争,平安庸碌,她愿代你赎尽一切孽,担尽一切苦。她不是咒你,是怕你锋芒太露,怕你卷入权势,怕你不得善终。”
“你恨了一辈子的名字,是她最卑微也最虔诚的祈求与守护。”
萧悻有一瞬的怔愣,“……是么?”
得知要去安济寺的那日,他与母妃大吵一架,可太后懿旨已下,无转圜余地。离京那日,他不死心,一路哭闹挣扎,直至入了寺,被母妃强按在佛前蒲团上,他的恨意近乎胀满了心脏。
恨她为何自请入寺,恨她为何拖自己离开鄢都,恨她亲手掐灭了自己的希望,恨她从未问过他,是否愿做这青灯古佛旁的囚徒。
佛堂的香火味呛得人难受,诵经声嘲哳难听,他根本不曾听她说了什么。
那一日,也是他初见迦渡的日子。
“迦渡……咳咳……”萧悻呛咳起来,黑血自嘴角溢出,在蟒袍上晕开朵朵血花。他神智恍惚,“那年……安济寺……后山的桃花……开得太灼人了……”
迦渡眉眼柔和,“是我与你初见那个春日。”
“你偷摘了桃花枝,被我发现了,还仗着身份骂我是'臭秃驴'。”
萧悻松散的瞳孔轻微一动,重新忆起了曾经春日桃树下气急败坏的少年,和被骂了却仍然沉静注视他的小和尚。
“……是啊。”他吐出模糊的气音,“任我怎么骂……你都……杵着不动……好像……天生就该在那儿……像个木桩子……”
萧悻低低笑了声,又咳出了血,待缓过来,嗓音低如呓语,“我不愿……再回到那间冰冷……的禅房里……也不愿……再见到你……可我想,想回到……有你的……春日里……”
前后矛盾的话,让抱着他的男人落下了一滴泪,灼热的,又迅速失去了温度。
迦渡听懂了,萧悻不愿见到的,是那年在寒冬决裂、面目全非的自己,他最讨厌的,就是冬日。
萧悻真正想见的,是春暖花开里,桃花树下笑得张扬的少年,和那时满眼都是他的迦渡。
“佛奴。”迦渡哽咽道:“那日离别,我在雪地里等了你一夜,我以为你会回头的,可你没有。”
萧悻嘴唇翕动,泪水滑落,“对不起……是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走不成了……”
他怕极了,怕一个对视,一声轻唤,就击溃了他苦心维持的狠绝,便舍不掉了所有。
“是我坏事做尽……负你情深……是我强留了你……搅了你修行……”萧悻每句话都耗尽了力气,“如有来世……你莫再遇见我……别再喜欢我……我满身罪孽……配不上你的佛心……”
“迦渡,你早该得道了。”
迦渡擦去他嘴角的血迹,摇头道:“遇见你,是我的因果,配与不配,你说了不算,破戒的是我,甘入红尘的是我。有你,方见真我,才是圆满。”
萧悻听着,身体剧烈地一颤,比毒发时更甚,他空洞的眼睛里,泪流干了,缓缓流露一丝释然。
他痉挛的手指动了动,抠向自己腰间,颤抖着,摸到半块碎裂的佛纹玉佩。然后,将它慢慢抽出,放入迦渡手中。
玉佩边缘早被摩挲得光滑,与迦渡腰际所佩,恰好拼成了完整的一块。
当年,为了逼迦渡回西离,他摔碎了迦渡亲手雕刻的玉佩,迦渡在雪地里等了他一夜,寻玉佩也寻了一夜,冻得双手通红也只找到半块。另一半被他提早藏了起来,藏了二十一年。
如今,这块佛纹玉佩获得了“圆满”。
“真好……”萧悻瞳孔开始死寂,目光仿若穿透了玉佩,望见了漫山灼灼的桃色,嘴角艰难地轻轻牵动了下,“若是……再能看一眼……”
话语戛然而止。
他与迦渡交握的手,无力地滑下,眼帘半阖着,最后的眸光,映着迦渡的脸,好似平和地睡着了。
空阔的殿中,起初断续的呜咽,渐渐变成崩溃的哭声,迦渡抱紧了怀中没了声息的人,素来隽冷自持的神态,顷刻土崩瓦解,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修行半生,在西离的二十载,自认勘破了生死爱憎,可怀中温度逝去的这一刻,他幡然醒悟,刻骨铭心的离别,是任你如何念经参禅,也难渡的苦海。
他自记事起,便住在安济寺的禅房里,寺里的僧人知道他是西离质子,对他不多恭敬也不多在意,只保证他温饱,日子过得清寂犹如一潭死水,直到那个心有戾气却瞳眸明亮的少年闯进来,他诸相皆空的禅心陡然有了鲜活。
要说何时动的心?
岁月太久,记不清了。
许是见到他的第一眼,瞪着他骂他“秃驴”的傲气模样,又或是某个桃花纷飞的午后,他趴在石桌上睡着了,花瓣落了满头青丝,那几丈桃夭凡俗,是他的缘起。
原本,他来东云,是算到萧悻命中有此死劫,想见他最后一面,断了这桩孽缘,送他一程。
奈何再次见到日思夜想的人,他还是犹豫了。
安济寺的老主持曾对他说,他生于禅院,何期自性,本自清净,是天生的慧根。
偏偏他动了心,如如不动不在他心中。
分别的二十一年里,他曾暗中回过安济寺数次,只敢远远地站在桃树下,望着萧悻的背影,看他算计人心,看他眉间戾气愈深,看他一步步走向深渊。
迦渡静静地坐着,良久,才抬手,为萧悻抚上未合的双眼。
殿外日头渐高,暖光漫入,驱散了殿中的阴冷,低徊平缓的往生咒徐徐回响周遭。
梵音泠泠,如春日的风,一遍又一遍,飘向远方。
终了,一句叹息般的——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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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何期自性,本自清净。出自惠能大师《六祖坛经》。这句话强调众生本具的佛性(自性)天然纯净,不受任何污染。
“如如不动”指内心不被外境扰动、保持绝对稳定与觉醒的修行境界。出自《金刚经》(以上来源于百度)
写迦渡那句“有你,方见真我,才是圆满”时,我在想怎么表达他作为修行者的“情”,我查过佛语的资料,也问过我的爷爷(他是个虔诚信佛的小老头儿( ̄^ ̄)ゞ),“真我”就像擦镜子,擦净了尘垢,镜子就光洁无暇了,意为自己本来清净的心。
我起初设计迦渡这个角色时,我有想过他会是个真正的佛教中人,可后来,我想象不出来,诸相皆空的僧人爱上人是什么样的,我就做了改动,将红尘视为迦渡修行一部分的深情。
所以对迦渡而言,萧悻不是尘垢,是照见迦渡本心的镜子,有了萧悻,他的本心才是圆满的。(ps:可能对悟道上没有那么深刻,会有偏差,请不要太在意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