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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梏
小年这日,庄子里已能嗅见腊味的香气。
舒月正为她梳头,刚将发簪别稳,便转身在妆匣里翻寻起来,低声自语:“怪了,分明收在这儿的……”
“找什么?”宋清徵半支着腮,镜中的眉眼还尚存几分慵懒。
“姑娘前日戴的那对白玉耳坠,怎的只剩一只了?”舒月摊开掌心,“您瞧,配不成对了。”
宋清徵睁眼,目光在妆台上扫过,脑海中倏然闪过岫云居静轩内,那人临窗弈棋的侧影。
她面色无波,只淡淡道:“许是落在哪儿了,换一副便是。”
舒月应声,取下才簪好的簪子,另拣了一柄玳瑁小梳斜插进发间,又选了一小枝新摘的红梅,轻轻别在她耳后。
镜中人顿时添了几分清雅,却不失庄重。
宋清徵对镜略看了看,便与舒月出了房门。
院子里早已聚了不少来帮忙预备宴席的农妇。
此时三个妇人正围在一处洗刷碗盘,其中一个生得细眉长脸的,凑近另外两人,压低声音道:“你们是不知道,昨儿个孙氏头都撞破了,主子姑娘面都没露……”
“那位从京里来的宋长随,瞧着和气,办起事来却半点情面不讲。我还听说呀,这三姑娘被送到咱们庄子上,是因她命硬克亲……哎呦,主家夫人嫌她晦气……”
舒月一听便要上前呵斥,却被宋清徵轻轻拦住。
她似刚至一般,含笑对她们打了招呼:“几位婶子辛苦了,这一大清早过来,可用过早饭了?”
方才说闲话那妇人见她过来,手一松,碗“哐当”一声落进盆中,连声道:“三姑娘……民妇、民妇们都吃过了……方才是俺嘴贱胡说,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宋清徵笑了笑未答话,只道了句“无妨”,便款步进了厨间。
单凭这些庄妇的几句嚼舌,她已然猜到了原委——
这话传得如此精准,除了刚来的宋忠,还有谁能“不经意”地透露?不过是嫌她在这庄子上管事太多,碍了他的手脚,想用流言敲打她,让她安分些罢了。
想到此,待察检完今日的菜单子,她又吩咐刘大花去办新差事——向佃户们发出午后吃席的口信,另往江家别院递一封请帖。
……
信很快递到了岫云居。
砚迹手握着厚实的信封,快步跑到静轩递给江遇:“主子,隐溪庄又来信了。”
江遇合上手中邸报,抬眼接过信封,略一掂量,便拆开来。
将内里纸张一页页展开,他眉头渐锁——这般厚厚一沓,竟是宋家主母私放利钱的凭证?虽皆是抄录,但条理清晰,证据一扣接一扣。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邀帖上,看到了关于柳家钱庄和证人的陈述,以及末尾那句“今日小年宴,侍读若有暇,不妨来隐溪庄一叙。”
“卫寻。”他沉声唤道。
“属下在。”
“柳镰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主子,柳府昨夜派了信使悄悄出城,直奔咱们这处山脚下。我们的人已将密信截获,柳老爷责令其务必在宋三姑娘回京前,‘清除隐患’。”
江遇眼中寒光一闪。
清除隐患?
他看向那封邀帖,眸光在“需保柳勇一命”几字上渐渐深沉。
“回复宋三姑娘,宴席心领,不便叨扰。”他顿了顿,“另,让卫觅挑上两队精锐,今夜埋伏在回京的必经之路上。”
卫寻一怔:“主子的意思是?”
江遇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她既已示诚,我便保她平安。但这份‘保’,不能白给。让柳镰的人先动手,咱们‘恰巧’路过。”
卫寻心领神会,立刻抱拳:“属下明白!这就去部署。”
江遇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砚迹在一旁瞧着,只见主子重新拿起那页邀帖,目光沉沉地看了又看,半晌未动,也瞧不出是喜是怒。
……
巳时,隐溪庄的小年宴已散。
正屋内,宋清徵倚在窗边软榻上,细嚼着芙云捎来的鱼煎,思绪渐飘回京城。宋清芜想让她回去当颗棋,与柳氏相争、再如羔羊般为宋氏献祭。可她不愿为人作嫁。
“姑娘!”刘大花裹着一身寒气掀帘而入,面色紧绷道:“不好了!俺从后山回来,在山道上瞧见咱们庄上的护卫总领带着人拿着家伙,正往鹰嘴崖那边摸!看那架势,像是要探矿!”
宋清徵心下一沉。
祖父果然等不及了,宋忠的行动比她预想的更快。
“更险的是,”刘大花喘了口气,眼带后怕,“江家别院那边布下的人比前几日多了不少!要不是俺熟悉山路,差点就撞上!这两边要是碰了头,非见血不可!”
闻听这句话,宋清徵眼里止不住一颤——倘若两边人马真在鹰嘴崖对上,那后果又岂非是“见血”那般简单?
“江遇那边……可有让你带话?”她强自镇定下来,忍不住提紧心防。
“有。”刘大花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卫寻给的,他脸色冷得很,只说让俺将这回信亲手交给姑娘。”
宋清徵拆开信,虽只薄薄一页,其上的威慑之意却扑面:
“宋忠老辣,其行已越过底线。崖下三尺,即为死境。若窥其一斑,则玉石俱焚,宋氏必将首当其冲。若能阻其步伐,至少十日,则汝之困局,吾可解。
“京中柳氏,旦夕可覆。合作,需见诚意。”
这话言简意赅,却是最后的通牒。
她捻着信纸,心头疑云丛生。
信上字字句句皆是威胁——他是在警告她,若宋忠探得鹰嘴崖的秘密,他便会将“私探矿脉”的罪名扣在宋家头上,届时祖父百口莫辩,毕竟他掌着督察京畿防务之权。
而他承诺解她之困,助她回京,甚至对付柳氏……
他竟将她的处境与心思摸得如此清楚。
故而他拒绝了宴请,却又给出了承诺。
可这“诚意”究竟是指什么?他又会如何“解”她之困?
与虎谋皮,她别无选择。
眼下,她必须先完成他的要求,稳住宋忠,渡过眼前的火并危机。
或许唯一的生路,便是在于“误导”,在于让宋忠认为、只有“暂停探查,回京禀报”才是上策。
思绪千转,一个计划在心中顷刻成形。
“大花,你去歇着罢,今日之事,对谁都莫提起。”
宋清徵起身,脸上已恢复了平静:“舒月,替我更衣。”
……
不到半盏茶,她已披上斗篷,踏着清冷月色,与舒月一同到了宋忠所居的东厢。
屋内灯仍亮着,他显然也在等候鹰嘴崖的消息。
“忠叔。”宋清徵略敲敲门,一阵窸窣过后,待听到一声“进”后,她才推门而入。
宋忠行了礼,替她斟茶。
她在对面坐下,也不绕弯子:“忠叔,您派往鹰嘴崖的人,今夜恐会有去无回。”
宋忠眼皮一跳:“三姑娘何出此言?”
“我刚得到确切消息。”宋清徵语气凝重,“江遇在鹰嘴崖附近布下的并非普通护卫,而是军中精锐,数目有近百人。我们的人若强行探查,您觉得他们能全身而退吗?”
她稍顿,观察着宋忠反应,只见他沉默着抿茶,也辨不清眼里的神色。
她只好继续加重筹码:“这尚非最险的。江遇此人,心思深沉。他将别院设于此地,又对鹰嘴崖如此戒备,您不觉得反常?若只为贪图矿脉,江家岂敢私吞这泼天富贵?我疑心,鹰嘴崖,或许根本就是个诱饵。”
“诱饵?”宋忠眉头紧锁。
“不错。”宋清徵压低了声,“他真正欲掩的,或许并非这山中死物,而是借这人迹罕至之地,行更隐秘勾当——譬如,与晋王,或与关外势力联络。我等若全力盯住鹰嘴崖,死磕那点矿石,反而中了他调虎离山之计,忽略京畿真正的塌天大祸!”
这话一落,屋内顷刻陷入长寂。
桌案上的烛火簌簌跳动,宋忠不禁抬起眼,似想透过她的脸,看清她真实意图。
宋清徵屏息等待着。
她知道,自己抛出“私通藩王”的猜测乃是一步险棋,但这也是唯一能撼动祖父核心利益、从而牵制宋忠的筹码。
她亦坦然迎上这份审视,也试图从他的脸上,窥出些许动摇。
终于,他开口,话音带出一丝叹服:“三姑娘您……确是思虑得周详,老奴不及。老奴这就修书,即刻派人将此事告知于老太爷。”
说着,他收去脸上的温敛,将话锋转过:“若果真如姑娘所言,那这里便不好再待了,以免出了什么事,再波及到咱们宋家。”
闻听此话,宋清徵放下了茶,她心知时机已至。
于是她顺势而下:“忠叔所言极是。总归现下庄务已定,我留之也无多大裨益。是时候该回府向祖父祖母复命,准备年节了。此处后续,便有劳忠叔坐镇。”
“此乃老奴分内之事。”宋忠躬身,“姑娘打算何时动身?”
“明早天一亮。”宋清徵起身决然道,“早些回去,也免祖母挂心。”
……
出了东厢,寒风拂上面颊,似也拂开堵在宋清徵心中的块垒。
她回到房中,拿起江遇那封信,在砚台里就着烛火将它点燃。
纸页顷刻便化为灰烬。
她凝视跳跃的火光,心中一片澄明。
江遇的意图虽不明朗,但眼下,她总算拖住了宋忠,改了祖父原本的计划,亦将这迫在眉睫的危机成功转移。
这,算不算是他要求的“诚意”?
她将窗扇推开,任由冷风把砚台里的灰烬全都吹散。
对面的山峦隐于杳杳星光之下。
而京城方向,灯火却依稀可辨。
那里,有她要守护的人,和必须清算的债。
回京,方是她落子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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