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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如诗:故我遗梦(三)
之后的某天夜晚。
霍伦主星系,杜尔勒伊宫。
皇帝安安静静地等待右臂换完药之后,抬手挥退了屋里的所有人:“留几个人在门外随侍就好,我要一个人看一会儿书。”
“陛下,傅珂上将来访,说有要事汇报。”
“嗯,知道了,”莫里斯面上表情未变,躺在沙发里拿起书,淡淡吩咐道,“让他在这间方厅下边的休息室里等我。给我几分钟时间,至少看完这一章。”
“是,陛下。”
随着房门合拢,莫里斯等了一会儿,就听到了阳台上传来的几下敲窗声。
他一个箭步冲到窗边,简直敏捷得不像是个伤患。
果然,在月色之下,他已然长大的女儿神情淡漠地翻过栏杆,无声出现在他的面前。
就在席如诗思考着要不要行礼时,莫里斯却很是温和地邀请她进屋坐坐。
“我这间屋子里目前只有茶,他们不让我随便吃东西……所以如果你想要吃点什么的话,可以等到你回休息室以后摇铃找女仆去要,虽然宫里的点心我觉得没几样好吃。”
莫里斯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你刚才翻上来那个手法真不赖,想来傅珂他们家有在好好教你,我真欣慰。”
席如诗默默接过茶杯,喝了一口。
“怎么样?”
“……还好,”席如诗坐在沙发上,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我听他们说,您最近出了点事,您的身体还好吗?”
莫里斯突然有些难掩激动,他无声深呼吸了几次之后,用力点点头,摊手给她看:“我能有什么事?我生活在这么严密护卫着的地方,当然再安全不过。”
虽然微红的眼角已然出卖了他。
“我在傅珂上将家里学到了很多,”席如诗有些局促地握着茶杯,向他汇报,“我也知道了您的意思,我愿意去做到最好。最近,我就要和阿娴姐姐一起去远苍星系的军校念书了。前两天录取通知刚刚发过来,是情报通讯系。”
“我真为你骄傲,孩子,”莫里斯倚在桌边看着她,小声说,“希望你在那儿能过得开心。”
“谢谢,”席如诗看着他,鼓起勇气叮嘱,“也希望您能照顾好自己……您两侧的头发和上次见您时相比,变白了。”
莫里斯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会的。”
“我该走了,”席如诗放下茶杯,在走到窗台之前回身看他,“小时候见您那一次,我还什么都不懂,最后离开的时候也很没有礼貌,对不起。”
“我、我都忘记那回事了,”莫里斯声音哽咽,很勉强地笑着,“我只记得你当时相当可爱,孩子。”
席如诗眼前渐渐漫上水雾。
“对啦,如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她无声点头。
“日后,我们恐怕都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以父女的身份单独相见了,”莫里斯尽量温柔地解释,“我允许你今天来这儿的主要目的,就是想亲口叮嘱你这件事。这简直太危险了,尤其是对你来说。我很高兴你继承了月姝的黑色头发,紫色的眼睛虽然稀少也可以通过虹膜变异来解释。你只要对外说父母双亡就好,千万不要主动惹祸上身,记住了吗?”
席如诗抬眼看着他,眼眶泛红,但是重重点了点头。
“好孩子……就算是你哪天再听见了我这边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也不要管,你就做好你手里应该做的事,懂了吗……我知道这一定不好受,但是……但是我希望你能这样做。”
“我会的。”
“太好了,太好了,”莫里斯欲言又止,“你知道吗?其实这几年,我虽然离你很远,但是也……总之,我永远为你骄傲,我的女儿。”
席如诗突然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说话,但是莫里斯察觉到她的意图之后立刻抬手竖起一根手指,优雅且坚定地制止了她。
“嘘——亲爱的,”莫里斯摇摇头,“快走吧。你要说的那个词,我已经在你的心里听到了……希望你日后每一天,不论什么时候都幸福快乐。”
席如诗也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应该是有侍从过来提醒他该去和傅珂上将会面的事情。
她很快收拾好心情,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在几年内已经明显苍老的男人,轻盈翻下窗台,只留下一声如同夜风般的道别——
“再见……”
莫里斯站在原地,看着席如诗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目光深沉惆怅,如有实质。
-
这对父女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的下一次会面,却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两年后。
帝都星,杜尔勒伊宫。
华光璀璨的巨型水晶吊灯高悬于金碧辉煌的穹顶,宴会大厅之内帝国贵族政要云集,衣香鬓影、人流如织。
这是一次既日常却又不算日常的晚宴聚会。
目前主角尚未到来,气氛并不热闹,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觥筹交错之间,一桩又一桩秘闻和消息在人与人之间传递交织,形成了心照不宣的信息暗流。
铺着雪白餐布的长条宴会桌上,清新娇艳的各色花朵形态优雅地盛开在竹篮花瓶里,丝丝缕缕的花香尚带着皇宫花园中氤氲的水汽。精致的瓷器餐具鎏金饰银,用来承托各种甜腻诱人的蛋糕点心、混合着空气中丝滑轻柔的管弦乐声入口即化,换得各位贵客在交谈之余的展颜一笑。
楼上的某个更衣室内。
落地镜前,席如诗端坐在天鹅绒矮凳上,身穿一袭浅紫色缎面礼服裙,海藻一般光亮柔润的黑色长卷发在后脑一侧用珠链挽成十分优雅的低髻,特地留了一绺儿长发在胸前自然垂落。
首饰盒里躺着一对在昏暗环境下依然能散发溶溶光晕的硕大珍珠。
这对耳饰跟她胸前的那串珍珠项链都是出自丛织星系的顶级奢侈品牌,放在外面有价无市,一般只会定期上供给皇室和几个大贵族家庭,在今天傍晚时分刚刚送到这里,是皇帝赐给她的礼物。
每一颗珍珠都在散发着温润的色泽,映衬得她整个人柔美高贵,宛如公主。
但席如诗本人低垂着眉眼,脸上不见一丝笑影。
身侧的侍女一边给她戴着耳饰,一边小心谨慎地打量着她的脸色,不明白这位年轻貌美的贵宾,为何在收到这样珍贵的礼物之后,脸上依然是一副冷艳到苦大仇深的表情。
——是因为帝国军官的身份吗?
侍女有些不确定地这样想着,目光在席如诗经过保养后依然能看清细茧的指节上一滑而过。
毕竟在小道消息里,这位女贵宾可是刚在边境立下了汗马功劳,年纪轻轻便被陛下亲自下旨擢升成了军部少校,在本次一同升迁的其他青年军官中,也只有这一位的出身不是贵族。
要不是皇帝多年以来没什么桃色绯闻,这位女少校又是个平平无奇的Beta,她都要怀疑陛下对这位……
楼下的弦乐声飘渺传来,仿佛在诉说宴会现场有多么盛大热闹。
一名御前女官走到门边,敲门声轻轻响起:“席少校,您申请面见陛下的要求得到了肯定答复,请跟我来吧……佩妮,你上妆的动作太慢了,怎么能让贵客等这么久。”
侍女佩妮立刻捧着余下的那颗珍珠耳饰,万分羞愧地行了个屈膝礼:“对不起,少校女士……”
“没事,给我吧,”席如诗一摇头,从她手里拿起耳饰戴在另一边,自己整理了一下裙裾,利落地踩着珠光色高跟鞋向门边走去,朝着御前女官扬起下巴示意,“前面带路。”
“……是,”女官跟在她侧面领先半步,不疾不徐地行过挂有众多巨幅油画的回廊,脚下酒红色织金地毯柔软安静,“陛下刚刚才结束面见诸位大臣,还留在小书房里处置政务,让我直接带您从暗道去那边,不必有任何忌讳。”
席如诗闻言,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嘲讽的微笑,沉默无声。
-
二人相对而坐。
御前女官将温热的茶水倒好之后,行礼退出房间。
“许久不见,果然是长成大孩子了,”皇帝两鬓已然灰白,只有那双浅紫色的双眼仍旧是温和从容的模样,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这一套首饰刚送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很搭配你,真好看。”
席如诗却完全不吃他这一套怀柔政策,开门见山地问:“半个月前,远黛星系T21行星发生的那场贵族动乱,明明星盗势力只是中途路过,与军部意图镇压的起义罪犯并不相同,为什么还要坚持把他们全部收押?”
皇帝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没急着开口回复。
因为他知道席如诗后面还有别的话没说完。
“更重要的是,抓捕这股‘敌对势力’原本应该是一场错谬,为什么最后居然还算成了我所获军功的一部分?”
“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皇帝从容放下茶杯,目光依旧沉静,“远黛星系那边的军部?”
“是我自己翻看了通讯手令,”席如诗承认得很坦然,“那些人没告诉我是您的授意,他们确实想要担责。是我自己在手令落款看到了您的盖章。”
“很简单,我的孩子,眼下帝都军部改建过程中出现了不少阻力,”皇帝的态度也很直白,“你的老师傅珂元帅……或者还有我,都很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留在这里发展,傅娴也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让她留在帝都军部,未来在你接替傅元帅的位置之后辅佐你的工作。边疆有大量的平民军官都等着建立功勋,你们没必要跟那些人去争晋升名额。”
“您知道我在意的不是晋升问题,”席如诗的声音里带了些压抑的怒火,“明明那队星盗跟我们帝国的内乱没有丝毫关系,为什么要把无辜的人也牵扯进来?我在战场上抓错了人,就应该把抓错的人放回去!”
皇帝看着她的眼神冷了一些:“那队星盗最后不是被你放走了吗?”
席如诗面上的神色一愣:“……您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的孩子。不然你用死囚作为替换的方式为什么会那么顺利?”皇帝对她一笑,神色却并不是很高兴,“远黛星系最初作为‘监狱星’收押各类流放重犯才得以发展起来。那边军部的情况虽然没有帝都复杂,但其中世代遗留的所谓‘小贵族’势力盘根错节,统一处置只会引发大麻烦,分而化之才是正道。远黛星系当地跟你同龄的年轻贵族子弟也并不在少数,这个晋升的机会他们也想要。猜猜看有多少人盯着你、只等着你犯错?你对外的身份是平民,空有‘元帅学生’的头衔是不能与贵族直接抗衡的,要不是我的手令让他们把这件事强制变成‘军功’,你猜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如何给当地军部施压,把你抓回来的那队星盗说成多么无辜的平民?届时当地舆论很容易被他们带动,你孤立无援,还能像现在一样平安回到帝都成为少校吗?”
席如诗的神色黯淡了下去:“但是,错了就是错了,这些人也绝不应该真的成为我的军功。”
“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抓着这些不放,而是要尽快站稳脚跟,”皇帝并不认同她的看法,“远在边疆,很多机会并不容易获得。你已经提前两年结束了学业,也对远星地区的各项生态和人文具备了基本的意识,这很好,正是需要大量历练、磨砺锋芒的时候。帝都最近几年将会有很多事情要发生,你绝无可能置之度外。”
席如诗垂下眼睛,沉默片刻:“……我还有一个疑问。”
“是什么?”
“T21行星上的这次叛乱……”席如诗抬起眼睛与皇帝对视,轻声问出口,“背后是您在推波助澜吗?”
-
当晚,席如诗并没能参加那场原本为她准备的晚宴。
面对着窃窃私语的人群,侍从官当场给出的解释是“席小姐患有虹膜病变,在参与战争之后不幸复发,目前尚未恢复到健康水平,皇帝特许她回家疗养,其他人的授衔仪式照常进行。”
于是纷乱复杂的猜测得以暂时平息。
宴会大厅一角,皇太子约书亚手持酒杯,望向皇帝的目光中带着点疑惑和探究,但很快就被周围的莺莺燕燕转移了视线,戴上了和蔼可亲的面具开始了新一轮社交活动。
飞梭从皇宫中缓缓驶离,载着已经换回日常服装的席如诗。
在她身前,傅娴身穿鹅黄色礼服裙的立体投影清晰可见:“呀!你的眼睛怎么……”
席如诗很警惕,先问了一句:“你还在皇宫?”
傅娴弯腰单手提了一下高跟鞋:“嗯,我躲出来问问你的情况。”
“没事,”席如诗抬手摸了一下缠裹着双眼的白色绷带,简短地应付了一句,“回去再说。”
傅娴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真的答应要留在帝都啦?”
“嗯,去情报处。”
“怎么去那儿了?不是说……”
“我主动要求的,”席如诗眉毛蹙了一下,声音有些疲倦,“……跟那个人,交换了些条件。”
“那……少校头衔呢?”
“没了。”
皇帝最终答应她把那一项成分复杂的“军功”悄无声息地抹除,但她要留在帝都军部参与后续的各类工作(不仅限于情报处的工作)、积攒更多资历才能重新升为少校。
“那我怎么办?”傅娴有些为难,“我不会要跟着你一起留下了吧?”
——她的志向可是去军工院当发明家啊!
“不会的,”席如诗单手支颐,指尖下意识挑着绷带,“我会尽力争取机会让你能够离开。”
“抱歉啊,小诗,”傅娴的声音里有点愧疚,“我也觉得我的自私是很不好的行为,但是我真的很不喜欢那些争斗,日后恐怕就要留你一个人在帝都了。”
“你没有错,阿娴,没必要为此感到负担,”席如诗打起精神,揉了揉自己被那套笨重饰品坠得发痛的耳垂,“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义务……并不需要别人牺牲梦想为代价来配合。”
傅娴有些感伤:“我感觉,自从我们长大之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席如诗不免想起了一些别的人和事,被绷带遮挡的双眼察觉到了一点微弱的刺痛:“……是,有些人……好像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
“……”
“又或者,我原本就不该真正认同‘他’。”
傅娴意识到她好像话里有话,谨慎地保持了沉默。
半晌,通讯那边单手托腮的表妹主动重新跟她搭话,声音轻松了不少:“你日后去军工院研究出来成果,应该需要一个实际的地方落地应用吧?”
“当然,项目研究的最终目标就是投入实践啊,”一聊到自己的领域,傅娴非常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我的研究恐怕得占用不少地方……毕竟是跟空间跃迁有关的,地盘越大越好,但是我担心军工院只能审批一个实验室给我,所以怎么设计才能达到充分利用,我还在思考呢。”
“思路别太局限了,”席如诗嘴角一弯,“我这边努努力,给你分派一个星系做研究,怎么样?”
“啊?”傅娴下意识脱口而出,“哪个星系?”
席如诗回复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从容和笃定,微微显露出几分日后在军部高居上位的风度:“远黛星系,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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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本人年岁渐长,有些心气儿逐渐消失了。从这儿作为转折点,席如诗打算明面上顺应她父亲,背地里开始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