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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惊
落日沉入地平线外,只留下天角的一抹余晖。
在苍茫的暮色里,金人骑兵开始快速撤退,一大片朦胧的黑影在广袤的平原上移动,与夜空中归巢的群鸟一下一上,几乎并驾齐驱。
然而这样极速的行军,阵型却没有丝毫混乱,全然没有兵败溃散的模样。若不是赵谅在丘陵上把两军的伤亡约略看了个大概,知道兀术今次损失惨重,他几乎要怀疑金兵是全身而退。
他心中对女真人的坚忍,再次有了新的认识。
——一支败而不乱的大军,是最难对付的。
除了阵型依旧保持外,兀术还留下傍晚才至的步军来断后。
这些歩卒虽没有骑兵令行禁止的严整,可也不是那类望风而降的普通签军,宋军要越过他们追击,还得花费不少工夫,足够那些撤退的金兵逃走,甚至布置下圈套。
张宪拎着女真骑兵万户的首级,在阵前勒马,望向渐行渐远渐无声的千军万马,不过片刻犹豫,就下定了决心。
“先鸣金收兵。让后军来清点战场,其余人先回营休息,各军仍旧派兵值夜警戒,不得松懈。”
“此外,派小队跟上兀术大军,看他们到哪里扎营。”
见军令如流水般一道道地传下去,张宪也回身去向赵谅复命了。
原本藏在屋中惴惴不安地等候着结果的随驾大臣,听到兀术退兵的消息后,都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纷纷出来向龙纛的位置走去。
赵谅正命人举着火把,接过张宪递来的人头端详着,扑鼻而来的血腥伴着腐臭味让他下意识地便要皱眉。
他在心里默默叹道,远看战场上的厮杀,和真把头颅拿到手里,对精神的暴击,果真还是差了数个档次。
不过当着众将的面,他立马便收了嫌弃的表情,转而咧开一个笑容,对人群中走来的赵鼎道:“循礼此战实有大功,朕看可以升转为承宣使,赵相公以为如何?”
赵鼎还在艰难地上着缓坡,冷不丁撞见昏黄的火光下,官家脸上生硬的笑容和双手捧着的血淋淋的人头,顿时打了个趔趄,往后退上两步,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要不是在相位多年,把持重刻进骨子里,他都想吼一句:官家你不会笑就别笑!
然而赵鼎手中的灯照着脚下的路,赵谅看不清他的神情,还寻思着他半晌不答话,莫非对这个任命有意见?
可是不应该啊。
大宋官阶与实际差遣分离,不过于武将而言,用军功迁转的官阶同样重要。成为节度使,依旧是许多武将的毕生追求,被称为“建节”,而节度使之下的承宣使、观察使和防御使,也算是高级武官的行列。
张宪本就是观察使,升承宣使更在情理之中。大宋的承宣使原也不少,便是张宪的老同事王贵和牛皋,也都在绍兴十年被授承宣使。
官家若要给张宪建节,这些大臣说不得会讨论讨论,但一个承宣使,赵鼎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就立刻应下了,甚至还纳闷以官家对张宪的偏爱,居然没有张口就是节度使。
赵谅自然不至于此。官职赏的太多太滥,也就失去了原本的价值,正如他穿越前的历史,绍兴和议以后,满朝大将都封了郡王,鱼目与珍珠混杂在一起,又怎么能体现珍珠的可贵?
所以北伐以来,他给诸将的升赏,几乎都是按照岳飞报的来,不添也不减。
至于张宪与一丈青宗令嘉这两路,不归岳飞报功,他就按岳飞那边的标准斟酌着给,并不因为两路的殿前司将士与自己亲近,就多赏些。
赵谅别的不明白,但出师表里的“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他还是背的很熟的。
况且他心知张宪与岳飞一般,可以以义责,不可以利驱,犯不着用殊恩来拉拢。
张宪确实不甚在意,草草谢恩过后,又忙碌着应付起各营里传来的消息和询问。
暮色四合,连天际最后一抹云霞都已消散,大营外笼罩着一片漆黑。影影重重的远山有如一团巨大的黑雾,等众人都陷入睡梦中时,便要来笼罩整个营地。
赵谅如今已然知晓,鬼魅和黑雾不会漂移过来,但金兵会。
如墨的夜色里,是难以预料的危险。
赵谅卧在床上闭目,越想越难以安枕,索性披衣起来去寻张宪。
张宪帐中正是灯火通明,赵谅便毫无顾忌地掀帘进去,正待一吐心中的恐惧,余光瞥见一旁和正张宪讨论着巡逻部署的赵密时,又迅速收了声。
他先前对赵密又是威胁又是教训的,嫌他怯战,那现在暴露自己的胆怯算什么?
所以他只好改口问道:“循礼,赵总管,兀术如今驻扎在哪里,今夜可会来劫营?”
赵密白日里吃了挂落,如今倒也不怕言语冲撞官家,反倒越发卖力地表现起来:“兀术没有走远,就在西北方三十里处安营。官家且放心,金兵在淮西来回折返,又苦战一日,早就疲惫不堪。纵来劫营,也是我军以逸待劳,他们讨不到便宜的。”
赵谅却从他的话中嗅到战机,也顾不上自己的恐惧,转而问道:“既如此,那我军反过来去劫他们的营呢?”
赵密这回却不肯说话,只望向张宪,然而连一贯直言快语的张宪,也似又难言之隐一般。
“怎么回事?”赵谅疑惑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他们在卖什么关子。
灯火下,映出张宪无奈的神情:“官家莫要生气,臣才敢说。”
赵谅深吸一口,张宪都要先叠上甲才肯说,恐怕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奈何他的好奇心已经被勾了起来,只好摆摆手道:“不妨,你随意说就是。”
张宪才道:“金军虽然劳顿,但也不是一两千人去劫营就可以打败的,若要去,就只能出动全军的精锐,一旦不成,风险太大。官家还在军中,臣不能冒这个险。”
赵谅听到他最后一句,果然气血直冲天灵盖,张口就想质问:合着全是他拖后腿,才让宋军放弃了趁胜掩杀的机会?
可他有言在先,不好跟张宪闹,只能默默咽下这口气。等平静下来,转念一想,却察觉出话语里的漏洞。
“此处离兀术的大营,俱是开阔的平原,连一条宽些的河流都没有。大军去劫营,就算兀术有所防备,也不过如白日里一般继续厮杀。金军疲惫远胜我军,一夜不休息,对他们影响更大,想来无论怎样都不亏。所谓风险,又在何处?”
这时代又没有地雷炸药,兀术的兵力,也不足以在平原上对宋军四面埋伏,那趁着对方没休息好,再战一场又如何?
张宪苦笑道:“臣若带大军去劫营,留官家在此,夜晚难以侦知动向,倘若兀术派轻骑反来偷袭,又该怎么办?”
赵谅不确定地道:“那就一同去?就当是趁夜行军,也是一样。”反正他们的粮草还都在池州和六安,连后顾之忧都省了。
张宪摇头:“平原上设伏,确实不能对大军有什么威胁,但在夜色中,臣等却很难保护好官家。”
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保护他!
可张宪的话,确实不无道理。
赵谅丧气地向后一仰,开始疑心起自己亲征的决定,是不是太过草率。
这并不是战前他与岳飞议定好的计划,而是一时热血上涌的冲动。那时他见四面捷报传来,又在德安府抵抗住了兀术,便怀着一腔豪情壮志,自以为能够指点江山,考虑更深远的事情。
真不是他自作聪明吗?
不……不……不是!
如果是,岳飞不会在奏札上和他说,官家可以寻机进兵;张宪也不会反对两句后,就认了他的说法;他出兵这么久,四面八方的大将却没有一个八百里加急送信进谏的。
他不应该质疑自己的决策。
在张宪和赵密眼中,官家的涣散的目光忽然凝成一线,变得坚定起来。
他坐直身子,沉声道:“既如此,你们率大军去劫营,朕和百官去舒城避一避。”
兀术或许会在路上设伏,或许会派人绕道偷家,但大概想不到他会单独避去舒城。
白日里不让大军退到舒城,是为了胜利,夜晚轻车简从躲进城内,也是为了胜利。
赵密眼神复杂,而张宪的眸中却迸出光彩。
他并非想不到这一点,可缺少大军保护,官家在舒城同样可能遇上危险,身为人臣,他也只能等官家自己开口。
暗夜里,一支数百人的小队离开营地,没有引起半点波澜。
张宪没有派大军护送,官家去舒城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但他也没有立刻带大军离开。从营地到舒城尚有一段距离,需要穿过大片的树林。倘若赵谅在到达前遇到什么意外,还能派人来求援——虽然大约是赶不上了。
静谧的夜晚,除却嘹亮的虫鸣外,还时时有马蹄踏过枯枝的折断声,或是头顶拂过树叶的晃动,越是细微的声响,越是叫赵谅汗毛倒竖。
赵谅尚且如此,跟在他的身后的文官们更是神经紧绷。
赵鼎暗恨自己是鬼迷了心窍,才会来送官家一程。想他一把年纪,居然半夜三更在数万金军的虎视眈眈下,陪着官家玩潜行的戏码。
要是兀术计高一筹,派个上千人埋伏在这里,官家凭借高超的骑术或许还能逃脱,他们几个老骨头,怕是真要葬身于此了。
不远处有异样的动静传来。
那是衣服擦过树木的“呲呲”声。
李清照捂住“砰砰”直跳的胸膛,脑海里竟然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一句绝妙的对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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