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大雪至(三)
“我原是……等着被明年的秋后问斩,但是那日……”
那日的风着实令人辄就倾覆。
金吾卫的牢狱比不得刑部舒坦,矮小的一间挤在不太平整的土沙泥地上。
无寂背后的伤自天渐寒之后,便愈发地难耐起来。
他捱着,抱着臂在狱中扛了数日。
直至那日,他的狱门被敞开。
无寂拖着重重的镣铐来到了班房。
等着他的,是在火炉前带笑的张修。
“无寂是吧。”他笑道,“先坐下吃饭,等会儿让医正瞧瞧背后的伤。”
身前是数不清多少时日未入肚的佳肴,好像,是他和阿姊,还未同使节入唐被遗留时的日子。
他坐下拿起饭碗,大口地吃着,也不顾及会不会被噎着,只是一个劲儿得往嘴中塞。
他眼眶中掉下泪来,落在碗中,身旁是烧得正旺的炉火。
“是断头饭吗?”无寂喃喃地念叨。
“诶。”张修转着音调驳道:“是长生饭。”
无寂嘴中的动作停下,一双泪眼倏然望向他。
“李御史家的三娘李知,你可认识?”
无寂摇摇头,“不认识。”
但他恍然想起,那日自己在坊中截下的女娘,她那身边的女婢好像提到三品御史。
莫非……恩人的名字叫李知。
张修盯着他,又换了一种说辞。
“三年前给你留下银子的那位女娘就是李知。”
“如今你三年前的恩人将同你阿姐一样。”张修微靠后,“只不过,她是将死于权利的逐斗之中,你可要帮她逃脱一把?”
无寂手中的碗筷已经放下,他仍带着泪的眼倏然睁大,有些急,“要我怎么做。”
张修扬唇,倒了杯茶水递于他,“你只需说,那日在坊间劫持李知,是同李知相谈的主意,只要她到了刑部定了罪,便能脱离宫中的漩涡,你也便完成了相救的使命。”
无寂的语气惊愕地扬高,“我这般说,岂非是害女娘下狱受刑!”
“我们怎么会让李娘子受刑,刑部这儿地和同你这儿所谓的罪名,无非只是掩盖,目的是为了让李三娘出了那吃人的宫啊,等着风声一过,便会将李娘子放出去。”
张修声音复又重了些,“你想想你的阿姊在河间王那般大的宅院里头,也终不过香消玉殒,何况李三娘是一人在宫中。”
“你只要这番救出李三娘,我保证在你秋斩之前,能让你阿姊之事大白于天。”他正色,“必不让你含恨而去。”
无寂的手颤动起来,“当……当真能让我阿姊……”
“自是,不过李娘子自己被宫中的权欲所迷了眼,她必不甘愿离宫,日后你在狱中见到她,必须死守今日你我所谋之言,半字都不可说出口”张修顿声,音色淡了几分,“否则,你阿姊这事便不作数了。”
恩人和亲人,孰轻孰重,他想昆仑奴还是分得清的。
无寂紧紧握着衣角,他抬头,“我会咬死不说的。”
为了我阿姊。
也为了恩人,不会同阿姊一般落得个,不善始也不善终的结果。
无寂回忆之言如寒风,有人心死,有人心凉。
张修在那儿便有些立不住。
此番是无路可退了。
他在狱中提出无寂和请医正之时,皆没有隐去,谢愈和胡咏思二人一查便可扣死。
“看来我们这一番来得正是时候啊。”胡咏思将那抓扶住于狱门,身子软了半边的张修搀了一把,弯眼道:“这么快便破了此案,多谢张郎中相让了。”
张修就着他的力拂袖。
这是诛心之言,他却驳斥不了。
他死盯着李知,如今张修是彻底地悔了。
早知道前两日便将让李知认下话来,可笑他还动了些恻隐之心。
李知抬眼,往前是谢清让略微单薄的衣和清隽的背。
向右,是张修摇摇欲坠的身和一双带恨的眸。
而她未看无寂一眼。
李知有些想笑,她所不愿干涉的因果,到头来,却成了自己的因果。
“如今案子也明晰了,我会如实呈报圣人的。”谢愈视线落到张修的身上,“至于张郎中,且先在狱中多带些时日吧。”
谢愈转过身朝李知微动眉心,轻声道:“三娘,我带你出去。”
李知拢紧肩上氅衣,久立的脚有些发麻,她抬步走稳了路,才随着谢愈而去。
“女娘。”
李知微顿住脚。
而后是无寂颤抖的话,“我……我这一辈子都对不住女娘……”
她未回头。
转瞬已踏步,消失在了牢狱之中。
窗外呼啸,却又慢慢转静。
大豫十六年的雪落在了十一月的尾端。
李知随着谢愈迈出刑部牢狱的门,抬头仰看漫天飘落的大雪,竟也有些恍惚,她被这亮白的雪色逼得睁不开眼。
在狱中只呆了五日,与千千万万入牢之人相比,算不得太久。
可这五日,于她此生而言,便是如石投湖,是不变之中的万变。
耳边传来谢愈的低喃:“落雪了。”
李知抬起藏于大氅间的素手,触及一片晶莹,她张唇,微乎其微,“是啊,长安落雪了。”
“谢清让你走这么快作甚?”
胡咏思从身后赶来,他站正抖了抖衣肩上的雪,“豁,长安竟然落雪了。”
他叫住谢愈,又看了眼一旁的李知,问道:“你不同我去刑部看卷宗?”
“我先送李三娘回去。”谢愈拱手,报以歉笑,“此番还劳烦胡兄。”
胡咏思早琢磨透了谢愈的心思,摆手道:“去吧去吧。”
谢愈牵起李知的手,两人迈步入漫漫天地间。
雪粒子落了两人满头,至睫羽,再至肩头,而后融入衣衫之中。
扶回瞧见五郎将李知牵出来时,愣了一瞬,忙奔去附近套了一匹马车来。
谢愈撑起伞,牵着李知行到马车前,扶着她上去。
漫天的雪隔绝在外,车内是两人无声的沉默。
李知有些累了,在狱中紧绷着的神经,此刻在慢慢松弦。
松懈之间,只闻到混杂着外头雪粒与白梅的香扑鼻。
肩上多了些重量。
是谢愈在抱她。
他没有将李知拥回至自己怀中,而是倾身,抱住李知,很慢、很轻、也很珍重。
谢愈的手抚上李知的微凉的脖,睫羽低低地垂落。
他仍记得牢狱之中,那断裂于地的白绫。
“阿九,你可曾……可曾……”谢愈的声色破碎而颤抖不止。
李知轻轻地笑了一下。
脖颈间是微烫的热意,慢慢抚平着其下的痛。
她抬手,回拥住谢愈,嗓音仍带着低哑,“是。”
“不过我拿官簪将那白布条子上的经纬划断了好些。”李知低头,靠在谢愈颈窝间,“我惜命,也记恨,五郎大可放心,就算行到绝处我也要走下去。”
谢愈感受到李知微松了腰,将他拥紧了些。
她接着言:“不论,是用何法子。”
“可我心疼。”
“阿九,我心疼你。”
李知的心因这话闷闷作响起来,她仍是道:“五郎,不必心疼我,这是此路之上,我所必经的。”
“从应下圣人那天起,我便做好了撑伞的准备。”她又低低笑起来,“好在这风雪,我尚可抵挡。”
谢愈指节蜷曲,心狠狠地攒起。
阿九很聪明,也很让他心疼,她把圣人对她的盛望,清醒地述为风雨。
风雨晦变之中,又有几人不湿衣襟。
李知拥着他闭上眼,在这怀抱之中她可安心,让自己小憩。
谢愈放于她后颈处的手慢慢移到脖前,他颤着睫羽,轻抚着,想为李知拂去些仍留存的痛楚。
车马外,是纷飞的鹅毛大雪。
车马内,是相拥而靠的二人。
这样不长存的光阴一如这段有距离的行路,很快流失到尽头。
两人睁眼,帘外是扶回传来的话,“五郎,李公府门到了。”
李知立在府门前,抬头瞧字,有些恍惚。
在刑部经此一遭,这是她时隔半月头一次行至大门入府。
她有些害怕父亲的追问,母亲的垂泪,以至于立在此处,已不能让往日那般迈入。
李知茫然若失。
她还带着谢愈自马车上拿下来的帷帽,看门的仆从狐疑地打量她的身影,并不能一眼认出,她还能让自己喘一口气。
直至谢愈行到她身旁,同她轻道了句,“走吧。”
李知才转回过神,同他一起迈步入内。
她轻抬手,掀开了面容前的白纱。
前房,小鱼从屋里头钻出来,他原是盯着立在府门前的女娘是谁,而后瞧着谢五郎立在那女娘身边说了句什么,他才摸不着头脑地起身相迎。
而如今看清了白纱之下的脸,他一双眸子倏然瞪大,一时惊叫,“三娘!”
他忙迎跑去,又招呼屋里头的人去通知阿郎和夫人,身旁的人还未听清便一溜烟地没了影子。
他们是比小鱼还激动着。
小鱼转身,话中又是急又是喜,“三娘你不知道,阿郎和夫人念了多久,如今可算是平安回来了。”
他忙奔到屋里头将伞拿着,复又折回到李知身旁,给李知撑着,“今日落雪了,天寒地冻的,三娘身上这件瞧着单薄,我去让人给三娘拿件厚衣服。”
小鱼已将伞递给一旁的人,已奔入雪中,李知却将他叫住。
“小鱼,不必。”她轻笑,声音很低,“已经回家了,也不急这一时。”
小鱼立住脚,笑起来,“是了,三娘回家了。”
他察觉三娘嗓子好似不舒服,脸上的眉又凑到一处,“三娘的嗓子是怎么了。”
李知放下掀开帷帽的手,她摇摇头,示意无事。
插入书签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大雪至(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