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东风云录

　　陆嫣然留在租界，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苏浙别动队有坚守三天的任务，特务处其他人大多奉命撤回武汉，所有人似乎都忘记南京了。

　　日寇的下一个目标是南京，特务处应该至少搞到日寇进攻南京路线的情报吧？若不是此前没能搞到日军从杭州湾偷偷登陆的情报，上海何至于迅速溃败如斯？

　　她摇摇头叹息。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此前她虽在后援会工作，但极少在公开场合亮相，且工作与难民伤病员接触多，大多时候还戴着医用口罩，多数人只知她姓陆。

　　但前些日子她可是频繁出入外国银行洋行，尤其出现在沈汉州女儿的生日宴上，虽有战争阻隔信息滞后，相信她没失踪的消息差不多或者已经传回陆家了。

　　只要陆家有她的消息，光源昭仁就一定能得到。而三天后上海沦陷日军进驻市区，如果光源昭仁在上海的话，他们搞不好很快就会见面。

　　三日前她还曾对着烟火许愿希望与光源昭仁不再相见相忘于江湖，此刻却不禁想，若无与光源昭仁的关系，她如何能认识驻沪日军高层？毫无疑问，上海继伪满后将会成为远东最大的情报交易中心。

　　原来世间最善变的是人心。她一面叹息，一面起床简单洗漱，从戴老板公寓回来后她卧床闭目休息了两三小时，实则大脑中思绪万千，并未睡着。

　　然而人心善变这一点她何尝又不是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了？打开房门，看到门口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她不禁想。

　　三天前，皇甫九渊同她还只是宴会上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现在，他们仿若已是登堂入室的老朋友了。沈骁、唐醉二人前天就接到紧急通知回部队了，皇甫九渊当天干脆搬到了她附近住。

　　皇甫九渊对时局和军事见解精辟，谈及美日德海军空军的航母、轰炸机等重量级军事科技如数家珍，陆嫣然身边并没有如他这般博学多识的军事科技专家。二人相谈甚欢，甚至探讨了不少物理前沿科技和应用技术问题，几乎一见如故。

　　因此当他熟稔地叫起了她的乳名时，她都没怎么在意。

　　“然然！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豆腐包子和玫瑰豆沙包，还有豆浆。”俊美的少年站在熹微晨光中，手里拎着早餐，看到她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这一瞬间，竟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陆嫣然恍惚了一下，依稀记得幼时似乎也有一个漂亮小哥哥喜欢抱着她一声声叫“然然妹妹”，总爱带各种好吃好玩的礼物送给她，陪着她玩。

　　可惜陆嫣然彼时太小，记不得他的名字，甚至他的长相也是模糊的，许是陆家哪房的哥哥吧？不管是谁，年底回陆家一问大概就知道了。她这许多年都没有回想过这些儿时尘封久远的记忆画面，想不到轻易就被皇甫九渊唤醒了。

　　皇甫九渊小心翼翼地偷觑陆嫣然的表情，一面心疼少女眉间的疲惫，一面希冀她能够想起什么。

　　他前晚得知六小姐的芳名是陆嫣然，也从少数知道她真名的人那里确认她叫陆嫣然，更确认了当日在伪满光源昭仁身边的小姐姓陆。

　　狂喜一下子砸向了他，他曾经如哈姆雷特般哀叹命运诅咒的不公，然而没有人如他此刻感谢命运慷慨的馈赠让他遇见她。

　　很快地他俊眉微拧，表情微妙起来：光源昭仁…的女人？陆嫣然怎么会与光源扯上关系，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关于这一点，他决定压下去，暂时不用理会。

　　他激动的几夜都没有睡着，原来她天生就是他皇甫九渊的妻子！“然然是我的妻子！”他舌尖顶着上颚，缱绻地用低沉磁性的嗓音说出这几个字，一时间只觉得胸中柔情蜜意万千，一会儿低头傻笑，一会儿轻唤然然妹妹，只觉从前二十多年的人生一下子变得充盈满足甜蜜起来。

　　吓得一旁从未见过他此等情状的何副官差点以为他欢喜得疯魔，他结结巴巴出主意道：“少爷既然已经确认陆小姐就是六小姐，何不直接向陆小姐禀明心意，年底回去结婚，大帅一定很高兴，岂非皆大欢喜？”

　　皇甫九渊回过神来，斜睨他：“孤女？失踪？”

　　何副官缩了缩头，嗫嚅道：“那都是三姨太她们的误导，可若不是这样，少爷怎会对六小姐如此关注，不然又如何发现陆小姐就是六小姐？少爷几天前还想着认六小姐做妹妹呢？”

　　紧接着他搓着手兴奋道：“看来冥冥中果然有天定，否则茫茫人海，怎么会遇见陆小姐呢？少爷！你们真的是天生一对啊！我赶紧给大帅打个电话，让府里准备婚事，年底就结婚，说不定明年底就能抱上小少爷了呢！”

　　他高兴的转着圈，嘴里喃喃道：“大帅府好多年没有办喜事了，这回可好了，大帅他老人家一定会高兴坏了的，可不能怠慢六小姐，一应婚礼事宜咱们都得准备最好的，我想想，先该买些什么……”

　　皇甫九渊耳朵全红了，脸颊发热，心里像灌了蜜似的冒泡泡。一面暗自捏了把汗，好险，差一点就有情人成兄妹了；一面以仅存的几分理智连忙喊住了在脑中打腹稿连小孩子衣服鞋袜都想好了要准备的何副官：“先不要告诉父亲！这件事不许透露任何风声！”

　　何副官懵住，急急道：“不告诉大帅，咱们还怎么向陆家提亲？”

　　他脑袋瓜子一转，以为少爷害羞，拍着胸膛大声道：“放心！凭少爷您的品貌家世，陆家和六小姐一定会喜欢的！何况你们本来就有婚约，那可是从小就订下的娃娃亲啊！”

　　皇甫九渊冷静下来，施施然走到棋盘边，执起一枚白子，冷声道：“你莫不是忘了，陆大小姐当年因何出走？舅父所说虞洽卿如何追着要她嫁给虞氏子弟之事？”

　　何副官一愣，慌了：“是了！六小姐在国外长大，读的是洋学校，又有长姐拒婚之前事，怎么会听家里的婚约呢？搞不好还很反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套。她拒绝上海滩大亨虞公，显然也不是那等只看家世相貌的寻常大家闺秀。那、那怎么办？大帅还等着年底给您订婚呢！”

　　皇甫九渊没有说话，目光沉沉地坐在棋盘边，慢慢执棋，嘴角露出一个上弯的弧形。怎么办？那自然是，投其所好啰。且他这两天，收获颇丰。

　　他的思绪回归，看着少女靠在他身旁低头小口地咬着包子，她脸上脂粉未施却容色姝绝，卷而翘的长睫毛如振翅的蝴蝶般轻轻扇动，比他在美国看到的商店橱窗里洋娃娃的睫毛还要好看，秀发上戴着一个街头小巷随处可买的白色兔子针织帽子。

　　此刻的她乖巧可爱得过分，他好不容易强压下想伸手抚摸她头、触摸她眼睫毛、戳她脸蛋的强烈欲望，然后他全身一震，惊觉这些恰是他小时候对她做的事，他有些心虚地瞟了她一眼，幸好她不记得小时侯的事。

　　陆嫣然住的小院子有好几栋独立的房屋，院子里种满了花草树木。吸取在南京租房的教训，她不想再与任何陌生人合住房子，便独自租了一栋最小的屋子，只有三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洗漱间，一间书房，虽然简陋，胜在干净，且环境清幽，推窗即可见满园芳草。

　　何副官初见时着实震惊，堂堂陆家六小姐、哈同花园宴席上众人争相攀谈的陆秘书住这里？

　　皇甫九渊瞥了他一眼，以眼神示意：“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懂？”不过他着实有些担心焦虑她住在这里不安全。

　　此时他正准备第N次游说陆嫣然：“然然！这里偏僻，你一个人住这里不安全，不如搬到我那里去，我那里地方大，再说现在外面乱得很，咱们是朋友，不仅可以照应彼此一二，还方便交流，你说是吧？”

　　跟在他们身后五六步远的何副官不由再一次惊叹：高傲冷漠向来对女孩子爱搭不理没啥耐心的少爷化身循循善诱的狼外婆了？还一脸纯良目光清澈，这演技就是国府里的那些老狐狸怕也难比？他有些心虚地看向被少爷骗的天真小姑娘，自我安慰，没事，反正他们本来就有婚约。

　　安全？陆嫣然抬起头，这里当然没有安全问题了，因为旁边屋子里住的都是特务处的人啊，但这些她倒不便同皇甫九渊说。

　　她看得出他是真的很担心她，这还是在除阿姐外第一个人如此强烈的担心她，她的朋友如丹尼尔等自然也是关心担忧她的，但他们是尊重欣赏且礼貌克制的态度，绝不会如皇甫九渊这般强烈。这种感觉很奇妙。

　　她不由歪头认真看向他，他好看的脸上，目光纯澈，星眸中正有两个小小的她，她认真道：

　　“我很安全，你不要担心。我答应你，如果我觉得不安全了，我就会搬到你那里去。”

　　在她黑檀玉般乌黑水眸定定看向他的那一瞬，皇甫九渊呼吸心跳骤快，只觉自己差点儿就要被吸进去。好在她很快移开眼睛。他也见好就收。

　　然后他就听到她问：“你说人们真的会遇到一生中唯一的知己吗？就像伯牙和子期那样的。”

　　他不以为然笑，然后骄傲道：“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像我们这样的知己可是很少的！”

　　原来那种奇妙的感觉是因为他们是知己吗？陆嫣然丢开心里的那点小困惑。

　　他们走出院门，此时天已大亮，过了小巷子，就见前面戒备森严，法国军警、巡捕房全部出动，全副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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