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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今日依然晴朗，每一天都是同样的天气，不会下雨也不会刮风。这是生活在方舟里的特权，人们每日都能享受“阳光”。
　　我又去看了安吉尔。那块石头一如既往的冰冷，有一株绿萝攀附着它长得相当旺盛。看着它我时常感到恍惚，明明那时我们都已经得救了，可他却极快地再次从我身边离去，毅然决然。我仍然记得他握着刀的表情，他早早地白了鬓发，眼下的皱纹似乎深可见骨，眼睛也凹陷了下去，积蓄着浓重的苦痛。
　　对，苦痛。即使皱着眉头对我笑，我也看到他皮肤下的每一道肌肉都在哀嚎。我觉得他病了，他太过执拗，太在乎那些过去的回声。我们活了下来，也守护了圆盘，这是他追逐的结果，足够他光明正大地走入未来，可他偏偏选择留在那一刻。
　　我问他是否依然在为某人或某事感到愧疚，他沉默了，咬着烟卷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尘埃落定，无数的斗争和牺牲换来的结局是高贵的，即使是那两个人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他们的牺牲也是人类的牺牲，这是不可磨灭的属于人类的荣耀，值得被后世传唱。只是他不能接受新人类的真相，他无法容忍以怪物之躯苟且偷生，也无法接受自己是看着牺牲而存活下来的人。他该是个人类，彻头彻尾的人类，而不是那种饮血啖骨的东西。这是他的懊恼，他的痛苦的缘由，可这算什么理由？我不明白，现在方舟之中全部都是新人类了，在全部都是新人类之后，所有的新人类就变成了普通人。如果是因为这个，那么大家都是同样的，没有人会为此叱责他。
　　但说什么都是毫无作用的，就这样，他义无反顾地离开了。我没有将他送到神罗修葺的陵园里，而是葬在了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昨天我在他的碑上放了一束花，那是朵普通的白百合，早上刚被掐下来的，花瓣摸上去如同丝绒一般细腻。我不喜欢花，它们脆弱且转瞬即逝，又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悉心照顾，但他却很喜欢栽培它们。如果非让我选的话，我会选择更艳丽热烈的玫瑰，但它并不适合安吉尔，所以我最终选了白色的花，就如同白色的羽毛一般，飘落在那块石碑上。
　　它绽放的样子很有生机，即使离了枝，也在五天之内鲜嫩不败。安吉尔会照看好它的，五天后，我会给他送来新的花。

　　11.7
　　现今的新人类在出生之日就被设定了寿命，很幸运，我作为最初的那一批新人类远比这些工业品要长寿得多。我看到金碧辉煌的大厦摇摇欲坠，我不必去看神罗在做什么，我只看到拿在手里的面包已经没了内陷。为什么呢？净乐净土不该有饥饿，人人都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哈，开玩笑的。
　　所有居民都在恐慌着是否是方舟的能源耗尽了，文明是否要在冰点中终结，这是瘟疫一般的动荡，神罗却一直没有否认这个猜测，只是告诉所有人只要齐心协力就能渡过难关。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神罗在这方面煞费苦心，方舟一直都能得到海量的生物祭品补充能量，这些储备足够它平稳的常态运行。而，这意味着会有非常态运行的情况。比如要分出能量抵御来自宇宙里的外部因素，分去抵御危险的能量越多，能留在方舟内部供养动植物的能量就越少。这是无法规避的事情，人们看着这片虚假天空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都快要忘记宇宙的模样了。结果是，在无垠宇宙中渺小的一瞬，这艘船也终于航行到了风暴不断的危险海域了啊。

　　6.5
　　等到终于知道这条航道的尽头存在什么的时候，方舟已经无法轻易逃脱它地吸引了，最好的情况是减缓被它拉扯的速度，尽可能地保持现有的距离。多少年了，又一次站在末日的前夕，女神的救赎不会每一次都来得恰到好处。

　　11.58
　　我又一次去参观了神罗的研究所，看了怀旧的项目和怀旧的产物。旧时代的造物放到现今能有什么作为呢？他们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们说古人的智慧同样令人赞叹，旧形制的老东西依然是中流砥柱。好比封在仓库里的大伊万，在该好用的时候依然雄风不减。我立刻明白了他们想怎么做，这艘方舟的【核心】代表着舵与帆，掌控着方向和动力，而这同样是方舟摆脱黑洞引力的关键。他们想复刻核心，如果两个核心的能量不够，那么一百个呢？一千个呢？一万个呢？千千万万的存在，最终能成功托起新的未来，就像过去那样。
　　理论总能做到完美无缺，这也是理论的魅力，它是充满可能性的，但可惜这次的实践似乎并不顺利。他们仿造的克隆量产物都是残次品，并不具备本体的能力，即使有也只是微小的火花。我站在培养皿前，看着在溶液里蜷缩的猫，想着如果在过去的某一刻，我能来得及找到这种东西，未来是否会大不相同。但回忆过去是毫无意义的，我问戴着圆眼镜的所长还能否在被黑洞咬碎骨头前让老式大伊万重燃旧火，所长无奈地说大概是来不及了，除非上层能同意……
　　同意什么？我问他。他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说，允许他们去圣地“拜佛”。
　　是啊，故事里都是这样写的。如果能得到菩萨的恩赐，那么困难就能够迎刃而解。

　　12.20
　　离被黑洞吞噬只有一步之遥，而就在这个时候，神罗却私下找来请求我的帮助。即使过了这么久，神罗还是这样像个草台班子一般，出些贻笑大方的差错。他们要我去抓一只逃跑的试验品猫，不惜任何代价，不计任何后果。这是存亡的关键吗？我本没必要去帮助他们，但我还是接受了这个无端又可笑的任务，因为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这样做。这是他的夙愿。
　　我料想到了这不是件轻松的任务，我用火焰焚烧了这一带所有的城镇后，仍然没有找到那只猫的踪迹。神罗对我的失败感到不满，认为我和他们派来协助的三支部队都是废物，而当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对这一只残次品如此执着时，他们却没有给我任何回答。是了，他们不需要回答，他们与我都走过那段尘烟，我们都知道。事实上，人类总在做同样的事，然后在同一个路口循环着同样的选择。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到了该迎来落日的时候了吗？

　　12.25
　　一切都在支离破碎，不论是地表还是虚假的天穹外窍。神罗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他们决定一次性榨取方舟核心所有的能力，以核心过载粉碎为代价，来在危机之中博取一线生机。这样即使成功了，方舟也将彻底停摆，人们无法再依靠它行驶在星海之中了。意思是:最后的跃迁停在哪里，哪里就是坟冢。接下去全看命数造化了。
　　在最后一日，我去了离方舟外壁最近的林地，坐在树荫之下用火烧酒。我以为在这人人都在家里哭泣祈祷的日子里，这壶美酒只会有我一人享用，而这时候我看到了一只猫。准确地说是两只，只是银灰色的那只躺在地上毫无动静，所以我并不确定它是死是活。嗯，野地里有野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不值得惊讶。我对它们没有意见，却也没有多喜爱它们。猫这种东西总是不服管束，而对人们而言，只有能被驯养的动物才是有价值的。
　　我没理它，可那只猫有些没眼力，它看不出我并不欢迎它，依然蹲坐在远处的树干边上，睁着一双湛蓝的眼睛看着我。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复杂、恶心、假仁假义、傲慢……我被看得有些心烦，站起身来，从它的身边走过。也许那不是它的眼睛，而是我的眼睛映在了它的眼睛里。
　　“猫啊，猫，你是否痛恨着命运？”我望向碎开孔洞的穹顶，从缺口看到了穹顶外的无光之海。
　　“……”
　　猫安静地看着我，抖了抖毛皮，忽然拽起身旁的同伴，一瞬消失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也没兴趣知道，我想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整片土地开始震颤，天穹外的星斗似乎也在摇晃，神罗最后的挣扎开始了。剧烈的离心感一瞬袭来，身体仿佛要被压扁，我不得不用剑插入土地来固定自己不被甩飞。随着艳丽的蓝色波纹与紫色波纹同时炸开，我的眼前抽丝拉线，无数的光从我的身体中流逝，我仿佛失去了重量，又被巨大的压力狠狠砸回了地上。我昏迷了过去。
　　我死了吗？在黑暗里，我那样想着，而思维诞生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四周无比安静，目之所及的建筑倒塌一片。我感受到方舟似乎停止了，刺骨的冷意几乎要冻伤我的皮肤。我的指尖燃起火焰，顺着破碎的道路走了许久，竟从方舟碎裂的外壳看到了光。
　　成功了？不知时隔多少年，我头一次走出方舟这个庞然大物，站在一片冰原之上。我回神望去，满天的灿烂星河尽收眼底，一颗巨大的星球散发着浅淡的光辉，悬挂在天际的远端，而我身后的那艘“船”已然破损，失去核心耗尽能量后陷入了彻底的休眠。
　　这是结束，也是开始，我想。走出庇佑的人，依然能创造新的神话。神已故去，神未降诞，往兮……归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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