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烈青云

　　【一】
　　长夜静谧，兰公子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恍惚中，他感到自己全身被细软的丝绸包裹，僵硬紧绷的肌肉一瞬间得到了放松，手臂上被子弹打穿的伤口也不再传来剧疼，他从小到大从未感到如此的惬意与安宁。

　　不时，一道灼热的光芒刺痛他的眼眸，令他猛然惊醒。

　　天空布满阴云，眼前是干裂的大地，饿殍遍野，满目疮痍。

　　他看见许多扭曲的身影在这片大地上痛苦地挣扎，绝望地呐喊，而后相继陨灭……

　　他看见张烈带着何遇冲出监牢，想要杀出一条血路，却被不断涌来的官兵团团困住，突围不得。

　　善良的何遇为了不连累兄弟们，挥剑自尽。杀出重围的张烈愤然投身义军，一路攻占苍岭府，却在庆功宴上横遭暗算，顶着乱箭与郎鸿同归于尽。

　　武平城破，悲愤的赵汐逆着逃亡的人流，冲向了杀气腾腾的教军，鲜血泼洒，勇敢而单薄的身躯缓缓倒下。

　　一个纤瘦的身影与赵汐擦肩而过，那是毫无武功的吴叶从武平城逃出。她财物尽失，走投无路，最终嫁给了一户老实的农家，生下一名女婴后病逝。

　　兰月谷中，沈清毫无还手之力，死于兰公子的袖箭之下。不久后，云舒亦被海陵刺客奉上的一杯毒酒夺去了性命。

　　沈家覆灭，江都府大乱，水贼海盗横行，兵连祸结，民不聊生。

　　不久后，教军在陆凌峰安排的新教主的指挥下攻打京师，杨蓬不顾虎符未达，毅然率军勤王。很快，杨蓬将攻城的教军击退，秦安却暗中收到了陆凌峰的恐吓信。秦安遂以京师不安全为由，带领天子群臣逃往海陵。

　　杨蓬强忍着愤怒，一边对付教军的追兵，一边护送天子群臣东逃，却在河岸遭到了海陵战船的无差别轰炸。杨蓬被炮弹炸断双腿，拼尽全力击杀数人后魂断沙场。

　　得知了这个消息，苦苦等候夫君的夏绫络在风中洒干了最后一滴泪，从高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

　　不久后，剑岭关被萧重光轻松攻破，玄帐王庭大举入关，烧杀抢掠无所不为，雁行府沦为人间炼狱。

　　三府总兵皆死，天子逃至海陵，陆凌峰将秦安处决，以救国之名举海陵全府之力讨伐叛贼，一路势如破竹，各路反王很有默契地望风而降。

　　不到半年，天溟教、玄帐王庭、江都海盗皆被招安，三府动乱相继平息，天下人皆称陆凌峰为天命之子。

　　不久后，陆凌峰逼李炳禅让皇位，立国号“大渊”。

　　登基大典当夜，李炳、陆君玮二人离奇失踪，仿佛人间蒸发一般，从此再无踪迹。

　　场景飞快流转，转眼已是大渊建国第五年。

　　这一年，陆凌峰病逝，斜靠在龙椅上的是一名披头散发、阴郁消沉的高瘦男子。

　　他没有戴面具，面容却和人肤面具毫无区别，枯槁，腐朽，无比昏聩。

　　当看清他的脸时，兰公子惊得一身冷汗，又气得全身发抖——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兰公子自己！

　　兰公子飞步冲向王座，想要揪起那人的衣领，可他的双手却无法触碰到眼前的任何人或者物，王座上的昏君也无法听见他的斥骂。

　　物换星移，兰公子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绯红长裙，宛如妖火朱雀，独栖高阁之上。

　　那是他最爱的沅姬。

　　她饮下一杯苦酒，将满头的翠钿玉簪狠狠扯下，摔得粉碎。她面对着裂痕斑斑的铜镜，痛诉着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

　　沅家被教贼所屠，她被郎鸿献给了陆凌峰，陆凌峰又将她许配给了对她一见倾心的兰公子。

　　兰公子即位后，她便成为了大渊皇后，看似风光无限，实为笼中囚鸟，浑浑噩噩，度日如年。

　　既然看不到一丝希望，那就让这令人作呕的一切统统毁灭！既然陆家父子将她拖入深渊，那她就要拉着整个陆家王朝为她陪葬！

　　于是，她勾结佞臣，秽乱宫闱，干尽荒唐之事，惹得天下人皆骂她为祸国妖后，弹劾她的奏折堆积成山。

　　然而，坐在龙椅上的兰公子却对那些奏折视而不见，对沅姬的大逆不道之举不加管束，放任她倒行逆施，为所欲为。

　　这一年，失去了陆凌峰的强大威慑，萧重光不再满足于狭小的封地，开始频频向朝廷索要好处。

　　同时，海外武装势力不断渗入，东南沿海地区动乱频发，许多地区沦为外邦的殖民地。

　　天溟教也撕破了伪善的面具，开始以向溟神上供之名向民间大肆勒索钱财粮食，拿不出银粮的人家就只能把子女交给天溟教作为奴隶，甚至祭品。

　　十年光阴匆匆，大渊山河日下，旱涝瘟疫蔓延。

　　衰草枯黄的河边，祭台上的丹炉熊熊燃烧，几个白衣人押着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裙少女走上祭台，

　　少女浑身是伤，手脚筋脉已被挑断，小嘴也被人用粗布堵住，但她仍在拼死挣扎，布满血丝的眼中透着深深的不甘。

　　天溟教祭司双手拜天，口中念念有词，在台下无数百姓的欢呼声中，少女娇小的身子被祭司高高举起，从高耸的祭台上丢入了奔流的浪涛之中。

　　看着坠落的少女绝望又愤恨的眼神，兰公子肝心若裂，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

　　“怎么样？陛下，这便是你的江山，你可满意？”

　　清脆空灵的女声，将兰公子从梦境瞬间拉回了现实。

　　“不过嘛，现在叫你陛下似乎为时尚早。”女声清脆悠转，“那我该叫你什么好呢？假面人？兰公子？还是海陵陆家大少爷——陆庭兰？”

　　兰公子大惊，迅速从地上爬起。他万万没想到，这世上除了自己和父亲，竟有第三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

　　眼前是个体格娇小的年轻女子，一身典雅的青绿色长裙，衣袂飘飘，出尘似仙。兰公子一眼认出，她正是那日行刺何遇归来时遇上的道姑。

　　一个可怕的念头顿生，令他浑身一颤——这个道姑的脸，竟和梦中那个被献祭的小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你究竟…是人是鬼？！”兰公子拔剑直指少女，却发现手臂上被子弹打穿的血洞竟然已经完全愈合了。

　　兰公子怔怔地盯着少女，难道…这伤是被她给医治好的…？

　　祝菁菁丝毫不惧兰公子的剑锋，步履轻盈地朝他走近，瞳中青光闪烁：

　　“嘻嘻，陛下刚刚不是才梦到我吗？我一个被陆家王朝坑害的倒霉蛋，竟能把陛下吓成这样！”

　　兰公子想起了她在梦中的可怜遭遇，心中一酸，缓缓地将长剑放下了。

　　“陆家王朝…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究竟是谁，竟然能窥探我的梦境？我梦到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是未来？可为什么梦中的很多事情与现实不同，比如何遇挥剑自尽……”

　　“咳咳，陛下，你的问题也太多了吧？你到底想让人家先回答什么啊？！”祝菁菁背着手，一脸坏笑地盯着兰公子。

　　“啊…抱歉，是在下唐突了…在下想了解梦中的实情，还望姑娘不吝赐教。”兰公子连忙欠身道歉。

　　“其实，那不是梦，而是现实。确切地说，那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时空。”

　　祝菁菁微微侧头：“在我的时空，神器从未现世，你们陆家依靠阴谋诡计窃取了皇位，却让天下人陷入了真正的地狱。而我，被抓来当作祭品献给溟神，结果阴差阳错地与被埋在水底下的神器共鸣，回到了二十年前。”

　　兰公子似乎有些懂了：“所以说…你不仅没有死，反而借助神器之力回到了过去！原来就是你将神器交给了何遇…你改变了历史？！”

　　“哎呀，陛下你很聪明嘛！”祝菁菁拍了拍手，一脸嘲弄的笑，“不过，你这么聪明，怎么把国家治理成了那副模样！”

　　“我…”兰公子语塞，额角冷汗直冒。

　　祝菁菁正经道：“不错，正是因为我将神器交给了何遇，产生了一连串的反应，才使得张烈、杨蓬、还有许多本已死去之人幸免于难。”

　　她轻盈地踱步：“只不过，光靠何遇一人甘愿付出是不够的，想要拯救这世间，还需要更多的人做出抉择。”

　　祝菁菁止步，臻首微扬，直视兰公子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所以，陆庭兰，我再问你一遍，那建立在无数谎言与白骨之上的陆家王朝，真的就是你的毕生所求吗？”

　　兰公子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经历了那么多杀戮与欺骗，牺牲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他早已对父亲心生不满，对他草菅人命的行为感到深深失望。如今，他在梦中目睹了大渊王朝的腐朽景象，脑中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断裂，他多年来坚持的信念在这一刻完全崩塌。

　　半晌，他声音颤抖：“不…这不是我想要的…”

　　“很好，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吗？”祝菁菁微笑点头。

　　“嗯…我明白了。”兰公子满面愧疚，缓缓点了点头，问道，“姑娘，那你知道沅姬去哪里了吗？”

　　“哎呀，陛下真是个痴情种！”祝菁菁噗嗤一笑，甩了甩宽大衣袖，“不管在哪个时空，都如此深爱着皇后娘娘。即使你变成一个万人唾骂的昏君，还是对皇后娘娘无比纵容，放任她摧残你的江山。”

　　祝菁菁变得认真：“算啦，告诉你吧。沅姬她往南城门方向去了，那附近可有不少萧重光的手下，你知道该怎么做。沅姬那孩子是个可怜人，你若真喜欢她，就也不要再欺骗她了。”

　　祝菁菁明明看上去比沅姬年幼许多，却称沅姬为孩子，听上去颇为古怪。只不过兰公子这一夜间经历了那么多奇幻之事，对此已不觉为奇。

　　“多谢姑娘指点迷津，敢问姑娘芳名，陆某来日定会报答恩情。”兰公子重重抱拳。

　　祝菁菁悠然一笑：“我之前说过了，我不过是一个被你爹坑害的倒霉蛋罢了。我看你这人虽然骗人成性，倒也颇有良知，不似你那无可救药的爹。”

　　祝菁菁眸色骤沉：“陆庭兰，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喔。”

　　说罢，她长袖一摆，卷起清风浩荡，身体变成无数青色星点，快速消散，徒留兰公子呆立在原地。

　　【二】
　　武平通往岷城的路似乎有天涯海角那么远，沅姬独自一人从深夜走到了天明。

　　她从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一生流的泪为大多逢场作戏，但这一次，她的泪水如决堤般止不住地流淌。

　　经历了昨晚的一切，沅姬无比地难过，她双腿沉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如此艰难。

　　夏郡主既已平安无事，杨大人以后便不需要我来操心了。从前我总是自以为是地声称要帮助杨大人，追随杨大人的脚步走北闯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呵，既然什么忙也帮不上，那我又何必穷追不舍呢？

　　至于你，姓兰的，你为何如此心狠？你口口声声说会和我一起帮助杨大人，实际你却无数次想要害他性命！我沅姬自诩聪慧，居然被你这种人彻头彻尾地给骗了……姓兰的，你这个骗子，败类，懦夫！你为什么要害杨大人…你为什么要骗我？！

　　沅姬一边在心里唾骂着，一边狠狠扯下手中野花的花瓣。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山林中窜出几个玄帐武士，将沅姬团团围住，每个人脸上都是见猎心喜的狞笑。

　　沅姬毫不犹豫地射出袖箭，瞬间夺去一人性命，却激发了其他人的狂性。

　　千钧一发之际，兰公子身影疾至，剑锋挥洒，瞬间将敌兵杀光。

　　“你来做甚？这些杂碎本小姐自会对付，何需你来插手！”沅姬眼神犀利冰冷，含着浓浓的恨意。

　　兰公子还剑入鞘，低声道：“大小姐，实在抱歉…之前是我骗了你，我的真名叫做陆庭兰，是陆总兵的长子。”

　　沅姬微微诧异：“喔，难怪你整日游手好闲却还那么有钱，原来你就是陆家少爷呀。”

　　她清了清嗓子：“不过，我听说陆总兵只有陆君玮一个独苗，你又是怎么来的？”沅姬神情冷漠，嘴上泛起一抹冷笑，“哦！我明白了，你就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大小姐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只配活在阴影下的私生子。”兰公子苦笑着点了点头，“我这次来…是来向你道歉的。”

　　“呵。”沅姬用手勾着一缕发，在指尖上漫不经心打着转，“道歉？怎么，你又想花言巧语哄我开心，然后接着骗我吗？”

　　她嫣然一笑，眼神妩媚妖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淡漠疏离。

　　看着沅姬的模样，兰公子暗结千般愧疚：曾经率真纯良、心直口快的沅姬，如今却戴上了虚假的面具——而这一切，都是他陆庭兰咎由自取。

　　“对不起…是我父亲的野心害得沅家遇难，害你受了那么多苦。而我实属无能，又想帮助父亲，又想要保护你，不想让你卷入纷争中，我一直在两难中纠结，结果…却深深伤害了你。”兰公子单膝跪地，低下了头。

　　沅姬瞥了他一眼，露出嫌恶的表情。兰公子依旧低着头，自顾自地说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经历了这些事情，我已经对我父亲的暴行深恶痛绝，不愿再为其效力。如果你不嫌弃，我还想在你身旁保护你，之前对不住你的，我愿用一生来补偿……”

　　“陆大情圣，苦情戏演完了吗？”沅姬唇角微勾，冰冷的眼底泛起一丝绯色涟漪，

　　“大小姐有何吩咐？”沅姬的表情让兰公子颇感意外。

　　“当日行刺何遇之人就是你吧？何遇死后，你是不是把他的神器给抢走了？那神器现在是不是在你爹手上？是不是？！”沅姬连连发问，神色冷厉如冰。

　　这些话如珠帘炮弹般砸向兰公子，让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嗯…大小姐说得都对。等等，莫非你想…”

　　一朵娇美的笑容，在沅姬清艳的脸上绽放：“如果你真想补偿本小姐，那你就去把神器给本小姐偷来！本小姐要让那些恶徒好好见识见识，招惹我沅姬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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