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掷地仍有声

　　烟雾缭绕，沈庭走在熟悉的老家小路上，踏着歌，他的腿被路边疯长的小草蹭着，有些痒。他走到奶奶的屋子前停下了，像是犹豫踟蹰着，沈庭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的的香味，朝着厨房走去。地上已经发着褐色的落叶被他踩着，发出“刺刺”的声音。沈庭看了一眼四周，明明是夏天，为什么院子里满是萧条景象了。
　　“哎呦，阿庭回来了，今天这么早放学啊。”奶奶坐在地锅前烧着锅，眉眼弯弯，沈庭突然觉得奶奶的身子像是枯黄落下的枯叶。沈庭笑着，白净的脸蛋上浮起可爱漂亮的微笑：“是啊，今天五点就放学了，平常都要五点半才上车，今天就等了一小会儿，车就来了！”
　　“哈哈哈，”奶奶笑着，脸上的皱纹叶脉似的，“那阿庭先搁堂屋里玩会儿，等会儿爷爷和静静都回来了就吃饭。”说罢，她抓起一把枯叶，扔进了燃着火的锅底。
　　沈庭乖巧的“嗯”了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而后蹦着跳着走进了堂屋。屋里的空气有点闷，沈庭跳着打开了灯，搬来板凳想开窗户。他踩在板凳上，脚下像是踩着棉花，脑内猛地涌上了一般失重感，晕晕的，他伸手扶着墙，开了窗，下来时却见到手上一层灰色的灰。
　　奇怪，他想,也不是很久没住了,就只是5天没回家住而已,灰怎么有这么多?
　　“哎！”沈庭听见了爷爷的声音，他跳下板凳，跑到院子里，只见爷爷接过奶奶手里端着的稀饭，”这么烫，你就别动了，我来端。”爷爷看到了沈庭，一边往屋里走，一边笑着说：“庭庭回来了，来，吃饭喽！”
　　沈庭笑着拉着沈静跑进屋里，沈静也笑着，粉红色的蕾丝边小裙子衬得她整个人却同花朵般娇小可爱。奶奶跟在两人的后边，轻声笑着，嘴里嚷着“跑慢点，别摔着了”。
　　眼前的温馨画面突然一变。沈庭看见奶奶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像是濒临灭绝的动物，苟延残喘般呼吸着新鲜无比的空气。他没看到奶奶的最后一面，他眼里猛然溢出泪，低声喃喃叫道“奶奶”，伸手想进入这片幻影，可在刚触碰到她时,幻影碎了。
　　他抱着那一地的碎片，仿佛在刚才的那一瞬见证了昙花一现。他怅然若失，揉了揉含着碎星子的双眸，他身上披了一袭碎琼乱玉，周遭的光暗了下来。
　　他堕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是我太懦弱了，我保护不了任何人……”沈庭抹着眼泪，坐在黑暗里，他怕黑，身上冒起冷汗，“我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真没用……我好恶心，好可怜。”身下的黑暗突然裂开，他掉进了一片汪洋里。
　　溺水的痛感涌进各个神经，他呛着水，脖颈仿佛被一双有力的手扼住。他抓着水流，在水中奋力挣扎着，想挣取逃出生天的希望。
　　“死娘炮，好恶心，长得像个女的，还那样看人，不知道想勾引谁呢……把他眼睛挖了，找人给他□□，贱人，婊子。”
　　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
　　“沈庭，你说，我为什么就生出来你这么恶心窝囊的孩子，你自己看看你长得是什么样的，男不男，女不女，一点阳刚之气也没有，成绩还不突出，还得了个什么……什么症，身体还僵硬……你看着你自己，讲你几句你就板着脸不说话，你才几岁啊，一点小孩子的生机活力都没有。不说话就是为了装大人是吧，我们这么辛苦,你这么矫情,装个毛线啊?!”
　　……我己经，已经在努力了。我生来就这样，为什么……为什么都要骂我……
　　“什么啊？谁骂你了？奶奶去打他！阿庭不哭了昂，阿庭好看又懂事，他们是嫉妒你，不哭了，不哭了昂……”
　　奶奶，快来抱抱我……
　　记忆好像全钻出了脑子，沈庭也仿佛是睡着了，再睁眼时，他又回到了奶奶葬礼的那天。
　　残阳似血，阳光泻进云层里，把云层都照得烫成了暖橙色。那天沈庭正在学校上课，手上正面着小火柴人，校长突然走到他面前，声音轻软：“沈庭啊，今天你就回家吧，过几天再回学校，你爷爷说你家里有事。”沈庭乖巧的抬头看着校长，温柔的眸子弯起：“嗯！”校长叹了口气，轻轻地揉了一下他的脑袋，转声叹道：“可惜啊。”
　　沈庭当时没理解校长的意思，放学之后他拉着沈静上了回家的校车。沈静问他：“哥哥，我们怎么今天回家啊，不是周五才能回去吗？”沈庭回道：“不知道，说不定是因为奶奶要过生日了，我跟你说，我给奶奶做了好多贺卡，奶奶看到了绝对会夸我的！”
　　沈庭希望校车走的回快些，因为他想见见奶奶。校车驶进村子里，他拉着沈静的手，笑着往前走，刚走没多久，便听到办丧事时吹喇叭的响声，响在人稀拘吠的村落中，竟显得悲哀又诡异。沈庭和沈静对视，笑容挂在两人的脸上。
　　沈静说：“是谁死了啊？”
　　沈庭直接了摇头，回道：“不知道。快回家吧，奶奶肯定想见到咱们的。”刚说完，两人就路过了四老太的房子，四老太的眼睛红红的，看着他们叹了口气。
　　沈静有点疑惑，两人停下来了，沈静问道：“老太，你咋了啊？”
　　四老太抹了抹眼泪,吸了一下鼻子，拜拜手说道:“没事儿，天黑了,快回家吧。”
　　“好！”两人应着，大步向前迈着，越往家那边走，便听见那吹丧的声响离自己的耳朵更近了一步。大路上都没多少人，沈庭觉得有点奇怪，平日回家大路上总有一群爷爷奶奶在闲聊，看见他俩时还会主动拉着他们唠叨一会儿，可今天却没多少人在，看见他们时也只是停下了交流，看着他们，叹几口气。
　　走着走着，又遇到了六姑奶，沈庭还想着难不成亲戚都来探访奶奶了？刚想开口问便被六姑奶搂进了怀里，六姑奶抽噎着，抱着他俩说：“哎呦，多可怜呐，才十岁就没了奶奶，呜呜呜呜呜……”
　　沈庭的笑容立马僵住了，甚至还忘记了呼吸，他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时抛下身后的所有往家奔去。身后有叫喊他的声音、有书包、有红着眼的六姑奶和四老太，他奋力，大步向前跑去，喇叭声震着耳膜。他看见前方家门口办白事的人站在车上对着话简喊着。他猛地摔倒在地，膝盖一阵刺痛，血渗出牛仔裤。
　　他跑进家门，看着屋里明晃晃的那个棺材，他大哭出声。门上挂着的白布像是一把利刃，刺着他的眼。院子里的桌子旁坐着一圈人，屋里屋外七八张桌子，这不是探访，这是一场没有奶奶的集会。
　　家里的所有人都来了，除了死去的奶奶。
　　那一夜，他独自一人跪在棺材前，为奶奶守了一夜。沈报业也坐在门旁，红着眼，亮着灯，于萧萧处也守了一夜。
　　他看着棺材，热泪滴落在膝边。明明奶奶都和自己说好了，要等自己回家给她过生日的，为什么要先走了呢……他不知道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过生日，他以为只要是个人都会过生日。沈庭的校服兜里揣着还未来得及给奶奶的生日贺卡，他没法给奶奶了，也没法见到奶奶了。他抹了把脸，眼眶却又溢出热泪，曾经的种种又漫进眼里，渗进泪里。
　　那天他沉默了，许莉莉问他是不是想奶奶了？他看了对方一眼，点了点头。许莉莉着看他，叹了口气，说道：“那妈妈给你炒一盘空心菜可好？你不是最喜欢吃奶奶做的心菜了吗？”沈庭在心里叹了口气，抬眸又看了她一眼，又垂眸点了点头。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沈报业道，“别难过了，是个人总会经历生老病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奶奶只是运气不好，成了先走了的那一个。”
　　当年，那是他第一次吃空心菜，奶奶知道他的忌口，没放葱没放蒜，但做的还是很好吃，沈庭吃了一次便再也忘记不了了。奶奶说：“等明年，空心菜长好了就再给阿庭做，好不好啊？”
　　“好！奶奶下次做多一点，好好吃的！奶奶可以开饭店了！”
　　“哈哈哈哈哈哈……”
　　可惜了，空心某都快长好了，突然下了一场大暴雨，一下就是三四天。等雨停了他去看时，空心某都坏完了。他很伤心，难过了好几天。奶奶安慰着他，说：“别伤心了昂，回头让爷爷上集再买几捆子，让大家都吃个饱，好不好？”
　　“好吧。”
　　可是后来，还没有到空心菜成熟的时候，奶奶就病了，看他的时候眼神总是湿漉漉的，也像是在说对不起。
　　果真如他所想，许莉莉做得不好吃。但当许莉莉问他好不好吃时，他还是说了句好吃。他懦弱，软弱，只能这么说，他不敢让许莉莉不高兴，因为她一不高兴就会打他。
　　画面再一转，便转到了一年前他请假回家的时候。他做梦梦到爷爷也去世了，从此也界上又少了一个爱他护他的人，他回了家，吃饭时看着爷爷，又想起了奶奶，不禁红了眼。爷爷看着他，沈静的眼睛也红红的，爷爷放下筷子，眼神软软的，声音也软软的，问：“怎么了？是不是想奶奶了？”沈庭哽咽地点了点头，沈静抽了张纸给他，自己也默默地擦着眼泪。“别想了昂，再想再念她也回不来。“爷爷叹道，抹了把脸，“奶奶去世了我也难受啊，你奶奶这么好，洗衣做饭干活都样样行，人也温柔贤惠，她走了我也难受啊……”爷爷拍了拍他和沈静的肩，“可是老天爷见她太好了，给她收过去了，老天爷不长眼啊……”爷爷又道，声音也颤抖了起来，沈庭抬眼看他，“她就是那个命啊，活不久的命啊。”
　　“你奶奶走的时候，还舍不得你们，抓着我的手不放，告诉我要好好照顾你们两个。她说，她最放心不下的是阿庭，她说你受尽了委屈，心思跟别的小孩不一样，要我送你好好上学。“爷爷看着沈庭，深吸一口气，“她想让你们每个人都开心快乐。”
　　“等你考完试了，放假了，我带你们去给奶奶上坟。”爷爷又拿起了筷子，“好了，别哭了，好好吃饭，要是奶奶知道你们不好好吃饭，她会怪我的……”爷爷给他和沈静一人夹了一块肉,“我不想让她生气。”
　　画面再次转动,一转便转到了沈庭7岁的时候,沈庭知道,那年发生了很多事。沈庭看见周遭挤在一起的人，他们在大车站里，奶奶拎着包走在前面，爷爷拉着沈静，自己抱着水杯，他看着奶奶的背影，伸手想向前跑，刚抬起脚便听见沈静的叫喊声。
　　沈静那时才5岁，嘴里叫着“奶奶死了。”
　　闻言沈庭停下了抬脚的动作，猛地回头朝着沈静跑去，伸手想堵住沈静的嘴，可自己的手掌穿过了沈静的脸，他像是一个无人知晓的空气人，整个身体都穿过了沈静。爷爷捂住了沈静的嘴，急忙说道：“说什么呢，不准这么说。”
　　都说几岁不谙世事的小毛孩说的话大多都是真的，沈庭原本是不信的，直到后来，十岁那年奶奶离世，他不自觉地就信了。
　　那后来，坐了火车回家，那年就养了两只小狗，一只小狼狗，一只小土狗。小土狗养了一年之后，在爷爷上集的时候追着车跑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小狼拘的名字是沈庭取的，叫作灰豹，听起来气派的很。灰豹长大了之后，比小时候长得更加清秀，个头不小，看起家来勇猛。奶奶在的时候它也在，奶奶走了之后它亦在。奶奶当年留下了它，后来也留下了它。再后来，它揣了崽，但那时它己年老，它深知自己活不了了，看着自己的小主人。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到沈庭的膝边。沈庭蹲在地上，看着它，不说话。灰豹将沉重的脑袋放到了沈庭的膝上，它看着沈庭，眼里隐约闪着泪花。沈庭抚摸着它的脑袋，灰豹蹭了他几下，而后真的就睡去了。
　　沈庭的眼圈红了,自己养了它8年,感情深厚,它突然死去使得沈庭再次崩溃。他对着它的尸体自言自语，最后和爷爷架着它埋在了沟边的桃花树下、它发挥了它最后的作用，成了桃花树的花肥。
　　家里后来又养了一只狗，小小的，额上有几撮白毛，沈庭便给它取了“白毛”这个名字。养了三年，它身上的白毛越来越多，最后也终是死了，尸骨未被大家找到，但大概是死了。
　　再后来，沈庭便不给任何小动物起名字了——因为被他起过名字的小动物都死了。
　　也许，当年那个算命先生说的是对的，他命中多难，命运多舛，多灾多难，永远孤独，无依无靠。
　　那股溺水的感觉刺穿喉咙，沈庭呛着水，脑子又轻又重，全身都被凉水包围着，周遭是黑暗，恐惧感和悲哀倍增。他紧闭着嘴，缓缓闭上了眼，朦胧中，他再次见到了已逝多年的奶奶。
　　“阿庭，好好地走下去，奶奶在这边永远爱着你。”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他挣扎着，想开口却张不了嘴。
　　“我都看见啦，你交了一个小男朋友，不过也没事，他待你好，你也喜欢他，我都明白、都知道。奶奶不求你当官，也不求你硬要和女性结婚，奶奶只希望你承远快乐，永远自由。你想做什么，只要你觉得对，我都支持你。”
　　带我走，我求您了，带我走吧！
　　沈庭问她跑去，他突然睁开了双眸，身体向深水里坠去，浓重的窒息感钻进他的躯体，他双眼溢着泪，心里喃喃着别走。
　　别走。
　　不要走。
　　为什么还要丢下我。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不人，我不要一个人！
　　好黑……好多水……我害怕……
　　突然，世界亮了起来，沈庭猛然从深水中挣脱。
　　一只手把他解救出来。
　　“沈庭！”
　　是宋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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