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翼车还在围绕雕像盘旋，警察已经察觉到了它奇怪的线路，它太靠近雕像了，这不是正常的观光飞行。航空指挥台在喇叭里语气急促地道：“GUXL39720号，你进入了航空管制区，请尽快离开！你进入了航空管制区，请尽快离开！”
　　莎佳试图与航空指挥台对话，失败了，她的信号发射不出去。她探究着贴在控制台上的银色盒子，想把它取下，重新获得翼车的控制权，又怀疑它有自毁程序，不敢粗率，便小心地问男人：“接下来你是打算做什么的？让我放你到偏僻角落，然后你离开？我没有打算陪你去警局哦，那些繁琐的记录文化烦人透了，对吧？啊，这个小东西做的不错，我还真没把握破解它。你做的？如果你有这么好的光脑技术，完全可以得到一份高薪工作，那时你想要什么虚拟享受不行呢？”
　　莎佳想通过奉承来缓和男人的情绪，这个出发点正确，她表示不告发他，也很好，但是她绑着人来说，却显示不出多少诚意和说服力。而她后面那句话效果更加糟糕。
　　这个精妙的光脑入侵程序不是男人做的，而他这一辈子也没指望获得一份高薪工作，支付任何奢侈的消费品。
　　王小东是个智力平庸又生性懒散的年轻人，父亲是仓库管理员，母亲是酒店侍者，家里没有能力给他满意的零花钱。他从小就很愤怒，为什么同学可以每天上高级酒店，他只能吃那些乏味的免费饭盒；为什么同学可以玩最新式的滑板，而他只能在商场大减价时买人家淘汰的，还要陪上父母一顿冗长的数落；为什么同学可以炫耀手上小巧快捷的个人光脑，他只能到学校的公共光脑室。
　　毕业了，他得到了和父母一样的底层工作和收入。一年一年，他的愤怒越来越大越来越强。
　　为什么他们可以到银河各星旅行，而他一次宇航飞船都没坐过。为什么他们身边燕瘦环肥如走马灯，他只能和那些庸脂俗粉厮混。为什么他们在虚拟世界里呼风唤雨，他进了虚拟世界也还是为他们做服务员？
　　父母和他念叨的“知足常乐”他听不进去，凭什么我不能有最好的？未来的暗淡空洞，理想和前途的巨大差距，令他压抑、愤懑、暴躁，他不认为这是他的错误，我没错，我是最好的，一定是这个社会的问题。一定是政府无能，奸商贪婪，技术权威自私自利。
　　当他遇到基督光复军，他的狂躁和愤怒终于有了一个发泄口。他找到了同道，他的一切情绪都得到了呼应，虽然他们在大声叫嚣时并没有注意互相倾听。
　　他们为了声援各种各样的行动上街游行，与警察进行巷战，然而他们没有真正明白他们高举的那些口号的内涵和外延，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要的是什么以及如何有效地获得。
　　他们就是要反对。
　　为了反对而反对。
　　这个银色的盒子，王小东是用组织的公款从一个黑客那里买的，那是个傲慢无力的家伙，教他用法时嘲笑地说：“原理就不用告诉你了，反正你也听不懂，你只要把它往上一贴，说话命令它就行了，我给它使用了傻瓜程序。”他把“傻瓜”两个字咬的很重，王小东一直非常不爽，而莎佳的马屁恰好拍到了他的腿上，更增加了他的怒气，事实上莎佳本人也令他非常不爽。
　　凭什么她可以开这么高级的翼车，凭什么她这么年轻就可以进要害部门，他讨厌莎佳的一脸机灵相，他也讨厌那刻意温柔的表情，要是平时这些婊子连看他一眼都不屑。
　　她不但懂黑客技术，看出来了自毁程序，连拳脚都比他强！
　　挫败感和鼻梁、下巴处的巨痛使王小东胸腔憋闷，一向稀薄的理智突然烟消云散，他很快意地念出了那句自毁指令：“人若不重生，就不能见上帝的国。”
　　翼车立刻扬头冲上高空，加速到最高时速往南方飞去。
　　莎佳被加速度摔到座位上，扭头看见王小东得意的扭曲表情，便惊疑地问：“你做了什么？”
　　王小东嘿嘿冷笑，转头去看窗外，不理她。
　　莎佳连珠炮般问了几句，见没有反应，只好继续研究那个银色干扰器，如果手上有个分析解调仪，她可以在三分钟内解决掉它，可是她没有，只好瞪着它发愁。
　　没多久，翼车就飞离了蓝里岛，左窗外有一弯新月，脚下的海洋乌黑沉寂，轻淡灰暗的云层不断快速地退到车后。
　　莎佳看着始终一动不动的里程数，又质问道：“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已经到了大洋中间，车上的能源不够抵达任何陆地或者岛屿！你们难道有船只接应？不对呀，你们有神通找得到船，自然也有翼车，何必要抢我的车？是翼车管制得太厉害？”
　　王小东的冷脸略有惊慌，却还不回答。
　　又过了十几分钟，莎佳大声说：“你究竟在光脑上动了什么手脚？已经过了半小时，指挥中心仍然没有发现我们！仪表盘一点数据都没有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个翼车完全脱离了任何光脑的控制，它是在依靠机械程序飞行，如果你没有十足的把握控制它，它会一直这样飞下去，耗尽能源后坠毁，连保护式迫降都没有！”
　　王小东这才明白他在翼车飞行时启动自毁程序是多么愚蠢卤莽的行为，他还以为遍及全球的雷达扫描系统会及时发现这个脱离航道的翼车，然后他们会被警察围住迫降，记者蜂拥而来，他在镜头前宣讲组织的宗旨呢！但他性格是不会承认错误的，他惊慌地说：“卫星不会发现我们吗？”
　　莎佳明白了，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瞪大眼睛，吃惊地说：“你真的没有控制它？你真的没有控制住它！那么，我的猜想是真的！失控了！而且没有人发现它。”
　　王小东的强硬立刻崩溃了，他失措地叫嚷：“我们现在怎么办，你不会控制住它吗？”
　　莎佳顾不得指责他，急切地问：“你刚才那句莫名其妙的经文是什么意思？”
　　“自毁指令。”
　　“自毁！具体包括哪些内容？”
　　“我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你就有胆子启动它！”莎佳大叫。
　　王小东叫得更大声：“臭女人，如果不是你乱来，我会启动它吗！你狂什么狂，都是你的错！”
　　莎佳深呼吸，嘿，这么说还是她的错了，她被绑架了还不能反抗！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莎佳看看干扰仪，伸手慢慢地取下它。仪表台没有任何变化，所有数字还是一动不动。呼叫指挥台，没有回音。她取下仪表台外壳，检查车载光脑，没有检测工具，她也拿不准光脑受损的程度，她的几个指令都没有得到呼应，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损害很严重，那个自毁程序已经切断了光脑对外界的感应。而她也无法赤手空拳地修复它。
　　王小东看见莎佳的眉头越皱越紧，更加恐慌，他从来没想到示威也会有生命危险，死亡的恐惧令他四肢发冷，刚才装的冷酷劲全无踪影。他不停地漫骂唠叨，骂莎佳是猪，骂莎佳的车太次。
　　“我真倒霉，偏找了一辆垃圾，都什么车啊，动点点就完蛋了。连全球定位系统都没有。”
　　莎佳不厌其烦，喝道：“你行你不会来修？想修好，就给我安静！”
　　王小东给喝的把话噎在喉咙里咕哝了几声，还真不敢说了。
　　莎佳又试了几分钟，彻底放弃了，往椅背上一靠，盯着车顶思考该怎么搞。
　　王小东神经质地问：“你怎么不修了，修不好了？那怎么办？不是有全球定位系统吗？卫星也可以来搜索遇难者啊？我们会怎么样？喂，臭女人，你要害死我啊！”
　　这个人，真是茅坑里的石头，死到临头，却连基本的礼貌和愧疚都欠奉。莎佳冷笑：“你的上帝有没有对你说过，神救自救者，我不是神，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我又有什么责任来救你？”
　　王小东脸都气红了，一连串的诅咒和漫骂脱口而来。
　　莎佳等他歇口气，冷冷地说：“全球定位系统被你破坏了。卫星要每隔24小时才能扫描一遍，在它发现我们之前，我们早就做了自由落体。”
　　王小东被吓得脸都发白了，呆楞了几下，又继续骂莎佳和莎佳的车。有人在恐惧面前会吓地失去语言行动能力，有人在恐惧面前会更加狂燥失去理智。莎佳很不幸遇到了后者。
　　莎佳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再次喝道：“你再聒噪，我不介意在你后颈来一下！”
　　王小东这才悻悻地住了声，嘴尚蠕蠕而动。
　　莎佳注意窗外，朦胧的月光下，天地昏暗边际出现了一抹更浓重的黑色线条。南寒大陆到了。
　　她反身取出后座的降落伞包和急救包。
　　不等她说话，王小东慌张地道：“你要跳伞？那我怎么办？你不能扔下我，见死不救，太卑鄙无耻了，法庭会审判你的！把包给我！！”
　　就是有一些人，永远想到的是自己。他现在想到法律了，那么他劫持莎佳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呢？他去逃生，让莎佳这个未成年的女孩死，谁更无耻呢？他上街游行，声援这样那样的弱势群体，可是，牺牲他的私人利益却不行。这样的正义斗士。
　　莎佳把两个包扔到他腿上，不屑道：“给你。”
　　莎佳再拿出另外一套。王小东并没有妄自做了小人的羞愧，又慌张地说：“我不懂用，快教我！我不会跳伞！”
　　莎佳给他讲解了三遍，其实非常简单，只要系好包，跳下去就行。伞包有智能程序，会自动根据高度、气流和地形做出判断，开伞，换向和收伞都是自动化的。但是为防止程序被损，也备有手动控制。也很简单，拉下伞包上的一个系绳。但是，就是这么简单，王小东听的满头大汗，听了前面忘后面。莎佳倒是有些怜悯他了。反复讲到他确定记住了，便解下他的手铐，亲自替他系牢包。
　　王小东尤自不信任地问：“你不会故意漏掉什么，坑害我吧？”
　　莎佳耐住脾气，不解地他：“你真的没学过？”
　　王小东生气地说：“我那里象你们这些有钱人家的小孩，拿别人的血汗钱学这些乱七八糟的课程。”
　　莎佳平静地说：“我父母很穷，我没有学过任何付费课程。急救是中学的必修课程，你逃课了，或者睡过去了，大方承认的话，我会很更看得起你的。”
　　“呸，谁要你看得起！垃圾！”
　　莎佳放弃和他讲道理，歪歪嘴角：“你先跳还是我先跳？”
　　王小东瑟缩着看看窗外：“我先。不，你先。谁知道我跳了后，你是不是又控制了车！”
　　莎佳无言，拉开门，狂风灌进车箱，两人被风压得透不过气来。莎佳正要解开安全带，王小东又用力拉住她，莎佳在风压下大声问：“又怎么啦？”
　　王小东带着哭腔喊道：“我恐高！”
　　“怕死还是怕高？你自己选！”
　　莎佳解开他的安全带，打开他那面的车门，扯下他紧紧扒住的手，一把将他扔了出去，接着自己也跳进茫茫夜空。
　　气温大概在零下30度以下，莎佳刚才在车里穿上了一套连体的衣裤，保温效果还好，但暴露出来的脸和手在寒风中如有利刀深割，莎佳摸索着把手插到口袋中，深深后悔没有准备更高级的急救装备。有一种防护服，是连着透明头罩和服帖手套的，而莎佳认为用不着，所以只根据安全规范贮备了最基本的装备。现在悔之晚矣。莎佳发誓，回去后，把什么防护服、维修设备都捡最好的装上。
　　漆黑的大地慢慢接近她的脚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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