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丹青

　　程华弌没再逼迫人了。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程华弌不打算回去，宋懿涵也不敢开口提。

　　这两人都没有说过话，以怪异又别扭的方式走着。

　　他们吃了饭，逛了街。
　　他们看了电影，买了花。

　　程华弌把宋懿涵带去了他想要去的每一个地方，看名角唱曲，看街头耍艺，还买了许多小零嘴，宋懿涵这才慢慢放开了，愿意跟他说话。程华弌问他：“程潇潇陪你逛过街么？”

　　宋懿涵正抬头兴致勃勃地看烟花，闻言，沉默了一会，沮丧道：“没有。”

　　程华弌盯着他那张脸，够了。他终于做了一件他和程潇潇没有做过的事情，而后心情莫名不是滋味，反思，他以前有那么混蛋？过了许久，有老头子在路口摆摊卖桃花酥，他看宋懿涵目不转睛地望着。

　　果不其然，宋懿涵说：“小少爷，我可以带一些酥饼回去吗？”

　　程华弌早就料到：“想吃什么自己去选。”

　　“我没有零花钱了。”

　　“……”

　　程华弌摸出钱夹，把一张大额拿出来递给他，宋懿涵立马接过，张口就把摊上的酥饼都要了一份，而后捧着酥饼，欲言又止，挣扎了片刻：“谢谢。”

　　莫了，他添了一句：“小少爷。”

　　程华弌心口的又开始不平了。

　　宋懿涵叫程潇潇姐，而不是大小姐，叫他呢，要么叫小少爷要么大呼其名。买个酥饼要规规矩矩跟他道谢，走个路还要跟他隔点距离，买个花呢还不敢去碰玫瑰花。

　　可旁边的白眼狼乐滋滋地拿着酥饼，尝着。

　　程华弌眉目也柔和了下来。

　　拎着大包小包的零嘴，宋懿涵坐上车，正偷偷摸摸把屁股挪远点，远离程华弌。冷不丁坐在旁边的程华弌大声叫了声“停车”，司机一个急刹车，扰乱了他的思绪，他的头差点撞上前椅。

　　还来不及问，程华弌拉着他的胳膊拼命的拽出车门。

　　宋懿涵困惑，道：“小少爷？”依稀听见不远处在混战。

　　一个大炮偏移原本的运动轨迹飞过来，后面的车直接炸开。

　　子弹紧接着在马路上响起来，身边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落后在他们后几步的司机中枪，嘴里吐出了几口鲜血，倒在地上，抽搐着。

　　他的脑门上中了弹，汩汩地冒着鲜红色的血。

　　宋懿涵后背泛出了冷汗，双腿发软，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加快了脚步，随后后面的枪响和炮筒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被程华弌拉着在隐秘的角落跑，听见：“懿涵，前面是混战区，日本人在打仗，别过去，我们从小路绕开。”

　　宋懿涵头皮发麻，脑子里都那些人倒下的身影：“小少爷，为什么……”

　　“很早前北平就沦陷了。”程华弌不愿意跟宋懿涵说这个话题。事实上，日本人早就占据了北平，甚至在北平建立起了新政府，大肆抓捕所谓的共-党份子。他接着问：“你没事吧？没被伤到吧？”

　　“我没事。”宋懿涵心里感动，刚刚枪响的时候程华弌第一时间来拉住他，把他拽出车外。

　　“那就好。”程华弌说。

　　宋懿涵闻言把手拉住程华弌的手，把手心的温暖传过去。

　　“这里很危险，别离我远了，也别去凑什么热闹。”程华弌拿出钱夹，从里面抽出蓝色的证件，上面是红色的太阳，还有一排日语，“等会你在我身边不要说话，也不要去看日本人。”

　　宋懿涵问：“……这是什么？”

　　那上面的太阳是日本的象征，宋懿涵见过日本的国旗，所以也就知道那证件代表什么。

　　程华弌道：“怎么了？”

　　他知道的，是日本人才有的证件，说明程华弌跟日本人有勾结。宋懿涵低声道：“小少爷，你是不是……”

　　程华弌似乎知道他在顾虑什么，无奈道：“如若不是不得已，程家人是不会跟日本政府合作。这里面的水很深，纠葛也很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要多想，好吗？”

　　宋懿涵点点头。

　　虽然程华弌是个混蛋。是个喜欢欺负他捉弄他的大混蛋，但涉及原则底线问题，他肯定不是那种人。而且程家家训第一条就是“君子忠厚自立，坚毅爱国”，他要是敢是大汉奸，肯定会被罚跪在祠堂，然后被程家各位老辈用鞭子抽死。

　　这么想着，宋懿涵微微放下心。

　　程华弌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到了安全据点，前面一排的日本兵守着。

　　有情绪崩溃的人冲上前想要逃离开这人间地狱，皆被前排日本兵杀了，枪声时不时响起，一个接一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精魂，软软的倒下身。

　　旁边的程华弌拉住宋懿涵，拿出证件给日本兵过目。

　　果不其然，他们被放过了，进入安全区。

　　宋懿涵整个人都在发抖，刚刚后面的人群发生暴乱，全冲上来。一连串的扫射不断击杀着后面的人群，老人、男人、女人、孩子……鲜血遍地都是。脸上黏黏糊糊的，他摸起来一看，是鲜血，他吓得尖叫，程华弌连忙捂住他的眼睛。

　　他双腿发软，浑身发抖。

　　他听见那人，苦苦哀求着：“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

　　可惜士兵是日本人，听不懂中文。

　　枪响。

　　“小少爷！”宋懿涵尖叫，缩成一团往他那边躲，仿佛这样就能找到那么一丝安全。

　　程华弌安慰：“我在这儿呢，不要怕。”

　　宋懿涵紧紧拉住他的手，他很害怕，程华弌知道他害怕，把外套脱下盖住他的头，把他拢过去护住。

　　顿时，他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了。

　　进入了安全区后他还惊魂未定，找不到方向，幸亏程华弌用手臂拉住他，不然刚从危险区出来，人都要丢了。

　　“我刚刚……”宋懿涵哽咽着，“我刚刚看到杀人了。”

　　“我知道。”

　　“杀了好多人。”

　　“我知道。”

　　“呜呜……”

　　宋懿涵没见过这么血腥暴力的画面，人不是人，是待宰的羔羊。程华弌动了恻隐之心，半蹲在地，把人背在背上，慢慢的走回家，轻声安慰。他难得这么温柔，在路上有耐心的讲了在丹麦安徒生写的童话故事，故事一个接一个，偶尔瞥一眼对方，宋懿涵还是在发抖。

　　终于回到家。老爷和夫人听说了闹市区发生的枪击事件，见人还没回家，魂都差点没了，大半夜都在客厅等着。

　　看到人回来，那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前厅冷着的饭菜重新加热，重新备上热水。宋懿涵没心情吃，程华弌也只是简单的说了一路上的种种，杀人、放火，打劫、□□，说完了他也反胃了，洗完澡就上楼休息。

　　宋懿涵已经睡下了。

　　程华弌去程潇潇隔壁房间看他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额头上全是冷汗，嘴皮都在发抖，嘴里念念叨叨，估计做噩梦了。

　　程华弌的心尖骤然酸麻，看见对方的眼角落下一滴水珠，似乎在哭。

　　他摸着宋懿涵的额头，在发烧，去拿退烧的药，把人叫起来，哄着把药灌下去。

　　他起身往门外走：“好好休息。”

　　宋懿涵在被子里难受着，在黑暗里惶恐着。

　　过了一会儿之后，门又打开了，程华弌走进来手里拿这两袋热水袋，一个塞进他的被子里暖着他的脚，一个塞在他胸口暖着他的心。

　　“夜里我给你留个灯，”程华弌说，“这样你就不会害怕了，晚安。”

　　当晚，程华弌坐在床头陪了他很久，宋懿涵的手心被一只大手握着，温暖极了，眉头舒展，睡过去了。

　　******

　　程老爷在房间里等了程华弌很久，见人来了就把手中的一踏文件递过去，他亲自送过来的，这件事必定比想象中的要重要。程华弌敛神，落座，打开文件细细的看。

　　脸色越来越糟糕，最后恨不得撕了才好。

　　程老爷等他看完后，问他：“华弌，日本人要强行卖给我们六十吨鸦.片，二十吨大.麻，你怎么打算？收不收？”

　　“兹事体大，先让我好好想想。”程华弌按着太阳穴，有些疲倦，“现在还不清楚那群人藏着什么心思，还是等我下个月去日本跟堀川先生好好谈一谈。”

　　程老爷气血上脑：“跟他谈什么？这些日本人不要脸！这笔钱我宁愿捐给北平一流学府盖图书馆我也不愿意给他们占便宜，畜牲！以为我们好欺负？！见鬼去吧。”

　　程华弌只是说道：“太晚了，你身体撑不住，回去休息。”

　　连他都看不出亲儿子在想什么。

　　程老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要张口询问一番，可是程华弌自己有自己的打算，不劳他费心，只得作罢。程老爷说：“华弌，你是个好孩子，但是在次之前，你首先要记住自己是一个中国人！绝对不能做糊涂事，要对得起国家，也要对得起程家！”

　　言尽于此，程华弌回答：“三千余条程家家规，字字不敢忘。”

　　打了一剂镇定剂，程老爷得到了满意的回答，这才放心了：“那就好，你跟日本人做生意这件事已经惹得程家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辈不满意，这次，可不要让他们失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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