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怎么还没演完

　　长安雪，今年来得早。

　　斑斑点点，纷纷扬扬，飞檐上积着厚厚一层。街上店面打烊，关门闭户连灯笼都不打。路人忘带伞，拢着袖子往家跑，顶着一头雪，喘出的热气也是白雾状的。客栈掌柜被一缕被风冷得打喷嚏，困得没精神，恹恹掀开眼皮，见门咿呀开了。一个年轻人掺着另一个走进来，身上唰唰掉雪，隐隐冒着丝酒气。

　　“大尖儿还是住店呐？”掌柜打了个哈欠，没想到这么晚还有人在外面浪。

　　“住店。”个子矮些脸色白，没怎么喝醉。

　　“一间还是两间？”

　　“一间。”

　　掌柜扫他们一眼，道：“床小，躺不下两个人。”

　　个子矮的那个踉跄了下，有点没站稳，把醉的厉害些的那个扶正了，解下腰间荷包，看也没看，扔在柜台上，险些磕着掌柜的大金牙，“谁说我们俩睡一张床。烧一盆碳，两壶茶，两盆热水，再加床被子，快些送进来。”他不太耐烦，直奔主题，一个荷包份量不小，把掌柜的瞌睡虫砸飞了。

　　态度一百八十度反转，上好客房钥匙拱手奉上，外加领路服务。

　　客栈房间不大，收拾得还算干净。

　　客人进去没半刻钟，点名要的东西全部备好，掌柜带小二一样不落送进去，还附赠了茶点，临走时殷切十足，朝客人笑着补充说：“厨房灶是热的，您想吃什么吩咐一声，马上能送到。”话还没说完，门边就扇到了鼻子尖。

　　掌柜的站在门外，讪讪摸了摸鼻子，自讨没趣。小二掩嘴偷笑，抻着腰，想挨着门板听点动静，被揪着耳朵拎下楼。客人自顾安歇。

　　灯亮了一夜。

　　雪也落了一夜。

　　翌日天晴，长安街头盖白，幻化琉璃窟。

　　雪松淅淅沥沥滴着水，打在窗户上，一下轻，一下重，叮咚空灵，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曼妙声音。窗户纸蒙着白茫茫的雾气，隔开外界严冬酷寒。但屋内的炭盆已经烧完，灰堆空余残温。床上的人被水滴声唤醒，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陌生的床帷。

　　宿醉并没有带来太大的痛楚。

　　或许是因为没喝太多，酒坛子就在火堆里爆开了。醉酒昏沉之后，只是安安稳稳睡了一觉，连噩梦都没做。他醒来神智清明，回想起自己昨晚怎么离开洛府，却不记得这是这是什么地方。这里陈设简陋，不属于公主府任何一处厢房。

　　洛云桢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都被盖得很严实，

　　他觉得热，试着伸出手，发现有些沉，发现另一床子压在自个手边，从床延伸到一张椅子上盖着拱起来的东西，遮得不见首尾，也不知道是什么。他思考了一会，揭开那床被子的一角，就看见一颗脑袋枕着手臂睡着了。

　　阮峥歪头趴在他床边，坐着守了一夜。

　　被子这么盖不可能保温。

　　炭盆已经灭了，洛云桢心头滋味莫名，摸向她的手，很凉，凉得让他心颤。他握着她的手带进自己被子里，放到温暖的心口，想捂热一些。阮峥却抖了一下，冷不防惊醒，椅子上坐直身体，正对上他的眼睛。

　　“殿下。”洛云桢比她先开口。

　　阮峥看着他：“你醒了？”

　　洛云桢握着她的手没放。“醒了。”

　　她起得太猛，冷不防一阵头疼，瞟了一眼窗外，才发现天亮了。“昨天下雪了，租不到马车，回去太远，就随便找了个地方将就一晚。”她简要说明情况，恢复清醒，注意力回到洛云桢的状态上，“你昨晚睡得怎么样？头疼吗？”

　　“不疼。”

　　“那就好。”阮峥见他眼神不涣散，说话嗓子也不哑，也没有伤寒感冒的样子，哪哪都正常，便把一颗心按回肚子里。她活动酸麻的脖子，“没事的话我们早点回去吧，省的元深摸不着门路到处找人。”准备下楼去，结果起到一半没起来，腿全麻了。她发现自己一只手在洛云桢怀里。

　　“殿下不冷吗？”

　　洛云桢攥着她的手，捻着冰凉的指甲，道：“椅子上坐了一晚，窗户还开了条缝，专门漏风对着吹。”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晚睡觉之前，阮峥灌了一大壶热茶，捂着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炭又在屋里烧了一晚上，差不多天亮才灭，其实没那么冷。就只是早起这一会功夫手冻得冰，显得有点凄惨。她感觉自己还好，因此不太理解他的质问：“当然要开窗，不然我们俩都得一氧化碳中毒。”

　　她经常说着话，冒出一句大家听不懂的名词。

　　别人便要询问。

　　她一番解释，话头不着痕迹岔开，转到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

　　洛云桢并不理会一氧化碳是什么，把她的另一只手拉进被子里，也放在心口捂着：“客栈只剩一间客房了吗？”

　　“没。”

　　阮峥手被他拉着，整个上半身伏过去。这个姿势实在尴尬，然而腿麻了又站不起来，只能任由他捂。她不大自在地笑，顾左右而言他：“外面冰天雪地，这不是怕你半夜起来乱跑，栽在哪个沟里，爬不起来么。又或是醉得半梦半醒喝水，喊人没人应，渴得厉害。我以前加班经常趴桌子上睡觉，习惯了，都是小事，莫要放在心上。”

　　她的解释越是清白无辜，越是正派体面，洛云桢眼神就越迷蒙。

　　他不说话，忽然掀过被子，将她罩在里面。两个人一冷一热一上一下，裹在同一床被子里。阮峥几乎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感觉太不妙，就听见洛云桢的呼吸抵在她鼻子上，近在咫尺地距离，问：“我冻死了或是醉死了，于殿下而言，有这么重要吗？”

　　阮峥语无伦次：“等等等……等会。”

　　洛云桢手抚上她后颈：“殿下，回答我。”

　　“不是，”阮峥试图讲道理：“你先让我起来，这成何体统。”

　　洛云桢：“这不是公主府，没有体统。”

　　“……”

　　窗外晴日初雪，严寒被暖阳驱散，屋子晕在光里。

　　他似乎要把每一块冷的地方都捂热。

　　阮峥逃不掉。

　　她试图远离，却困在被子里，挣扎徒劳。这次的问题不比上次容易回答，没有过多时间思考缓冲。能脱口而出的，都是不加掩饰的真心想法。

　　“当然重要，你是我保下的，手也是我找人治好的。你如果死了，我所作的一切努力就都化为了泡影。那意味着我根本不存在，只是只孤魂野鬼。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来过。我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你是我活着仅存的意义。”

　　墙角一盆黄腊梅悄然盛放，暗香和雪松的味道顺着风一起浮动。这里的空间狭小粗糙，小得只能装下两个人，一切粗糙得像打了马赛克，细节都是缺失的。她说完之后，产生自己被二维化了的怪诞联想，立体的人垮塌成悬浮的线，没头没尾，飘来荡去，脱离所有连接。只有温暖的怀抱是真实存在的。她以为自己会掉进虚空，再也爬不出来，脸却被强行按进了洛云桢颈窝。

　　那一瞬间不属于这个世界，是她从日历的狭缝里偷出来的梦。

　　时间数着心跳流逝，那样缓慢，那样快速。

　　有人抱着她说：“殿下的答案，像只洋葱，剥开一层，还有一层。”

　　洛云桢胸膛和掌心一样的滚烫，捂热她的手，烫着她的后颈。她全身上下都已经不冷了，甚至额头沁出了薄汗。但他舍不得放开，手指伸进她头发里，想让这个拥抱更加紧密，就这么抱下去，等到冰雪消融的那天。

　　“对你，”阮峥有些恍惚，“我已经没有保留了。”

　　“听不懂。”洛云桢说。

　　“那就听不懂。”真听不懂假听不懂，她都只能说到这个地步。再深入，暴露真相，这世界就乱套了。

　　“我要一句坦白，几个字足矣。”

　　“我说了这么多，还不够？”她声音闷在他颈窝里，意外的潮。

　　“不够，”洛云桢禁锢着她，气息一字一句擦过耳廓，故意道，“殿下云山雾绕说了一段，故意让人听不懂，以备他日反悔，我上过当了。”

　　“那你想怎么样？”阮峥快麻了，脸扭到一边，感觉自己在节节败退。

　　“我想怎样便怎样吗？”洛云桢反问。

　　“洛云桢。”

　　被连名带姓叫了一遍，他反倒笑了。这几个字从她嘴里念出来，意味格外不同，明明义正言辞，带着警告，没什么缠绵温情，却好像滚了糖霜一样甜，甜得让他忍不住得寸进尺，“殿下能去了姓，再叫我一遍吗？”

　　“叫了，你就放开。”阮峥垂死挣扎。

　　“那得叫两遍。”他讨价还价。

　　“云桢云桢云桢……”这要求简单，还不算过分。

　　阮峥准备慷慨大方多送他几遍，字正腔圆，一遍一遍地念，念到第五遍的时候她卡住，眼睛倏地瞪圆。想爬起来却无处借力。脸上渗出红晕，无措又窘迫，一动不动不知道该怎么才好，她压抑着想打人的满腔悲愤，情急之下一把揪住洛云桢领口：“不要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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