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不回去了？”
　　“不回去了。”
　　林君没想到季远珩此行竟然不只是出来寻自己，还要西下去云栖峡。
　　“已经是年底了，此去云栖峡，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剑庄里怎么办。”
　　“能怎么办，有大哥二哥管着，还能出什么事不成。反正君明剑庄向来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倒是剑谷的事情更重要些。”
　　撤了饭菜，季远珩一边闲话着，一边差人去烧水。扭过头来见林君坐在桌边托着腮上下打量他，不解道：“你为何这样看我？我身上哪里奇怪吗？”
　　他眼神里透露出哪里都很奇怪的答案，却没理他这茬，收回目光来继续问道：“可是你那边摸出什么新线索了。”
　　“也算不上什么新线索，当日落跑的那人掉了块令牌，是西域天竺会的菩提令，我自世伯那里又知晓了当年剑庐之难，原本也该去一趟，把这笔账算清楚。”
　　“剑庐之难？”林君在君明剑庄多年，却从未听过这一说，便继续追问道。
　　“也怪不得你不知，就连我也是最近才查清楚。”他转身坐下，将那块菩提令从怀中取出，交给林君道：“当年安陵鸠为夺铸造图血洗剑庐杀我胞姐，这些年一直躲在云栖峡的天竺佛殿中，而此物现今经禁阁杀手遗落，想来剑谷之事与天竺会也脱不开关系。”
　　“阿君，你那日可看清楚了？那人确是禁阁中人？”
　　林君接过令牌仔细端详：“他蒙着面，我离阁多年，面上辨不出。可看武功套数，有八成相似。而且……”
　　“而且什么？”季远珩见林君欲言又止，追问道：“你还能想起些什么？”
　　林君蹙眉思索道：“那人的功夫，又好似很熟悉……”
　　他一边小声嘀咕，心里暗自有些心惊：令他熟悉的禁阁弟子本就不多，其中……最为熟悉的当属师兄杨缜。可从身形上辨别，那人应该不是。还能会是谁……
　　“想不起来，但应该就是禁阁中人。”
　　“这禁阁与西域天竺会有什么牵连……”眼前许多事扑朔迷离，似乎事情越来越复杂。季远珩一时之间也想不透里面的关联。
　　“不论什么关系，家仇也是要报的。”他话说一半，敲门声响起，原是下人把水烧好提到了门前。
　　虽说暂居在医馆里，可凡是与林君有关的，季远珩一定事必躬亲，绝不假他人之手。
　　而医馆里的下人见惯了这位有钱大爷的嚣张模样，就连大夫也不敢招惹他，他们更是小心谨慎。
　　季远珩把四桶热水提进来倒入浴桶里，招呼林君道：“过来洗澡。”
　　“我不洗。”林君趴在桌上，瞟了一眼季远珩，摇了摇头。
　　“你睡觉时发了好些汗，不洗澡怎么行。”
　　“出些汗就洗澡是你才有的毛病，我没这毛病，不洗。”
　　“阿君，听话。”
　　林君故作听不见的低头趴了下去，竖着耳朵听季远珩委屈道：“你不肯洗澡，晚上我怎么抱你睡觉。”
　　林君暗自翻了个白眼，闷声道：“那不正好，你去别的屋睡。”
　　“你当这里是君明剑庄，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医馆简陋，只有这么一间屋子，你若不让我睡，我便只能在院子里站一夜了。”
　　每次都只用这一招卖可怜！林君心下腹诽，又不能真把季远珩轰出去，只好闷不做声，听着他用手拨弄热水发出的哗哗声。
　　“阿君，你当真这样狠心吗？”
　　“阿君，年底了院子里很冷的。”
　　“阿君……”
　　季远珩你大爷的！
　　林君心里咒骂一句，不甘愿的抬起头来：“行！我洗！那你出去，我洗完你再进来！”
　　“呵呵，你是害羞吗？”
　　“……”
　　“从小到大，你早都被我看光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季远珩笑嘻嘻道。
　　林君坐在桌前攥紧手心，一拳敲得桌面杯壶一震，狠狠地剜了一眼季远珩，想到吃药时他那些无赖举动，一言不发。
　　季远珩见他涨红了一张脸，赶忙举起双手赔笑道：“好好好，我出去，我出去。你别生气，水温正好，你赶快洗，留神别再着凉了。”
　　说完笑嘻嘻的拉门走了出去，末了关门时还道：“我就在门外等着，阿君，你可别让我冻太久了。”
　　林君起身插上门闩，真就把他关在了外面。不过季远珩倒也没傻得在外面冻着，他见林君还是有些咳嗽，便又找大夫的麻烦去了。
　　“林公子这是积寒的咳疾，需要慢慢调养，况且毕竟是吸了有毒的粉末，多少会有些损伤的。只待日后好好调理，便可痊愈。”
　　“总说好好调理，我却见他咳得难受，你倒是想想法子止一止这咳嗽。”
　　“这……林公子不肯喝药，在下也没有办法啊。”
　　“他不肯喝药，你不会换个法子吗！你去做些润喉的药糖来，味道要好一点的！”季远珩甩手出了个主意，一副治不好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大夫只好唯唯诺诺的点头，起誓保证一定给林君身上大小毛病都治了，这才送季远珩出了房门。
　　哎……世道艰险，生活不易啊。
　　季远珩从大夫那里折回，站在门口敲了敲门道：“阿君，你洗好了吗？”
　　林君已经洗完穿好了衣服，便喊他进来：“好了。”
　　推门而入，季远珩就见林君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若不是披散着湿发，简直完全看不出他洗过澡。
　　季远珩忍不住掩嘴笑道：“你穿得这样整齐，是防狼还是防我？”
　　你比狼可怕多了！
　　林君暗自想着，脸上没来由的有些发红。
　　肯定是热水烫的。他倒了杯水心虚的喝着。
　　“阿君，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我这是热的。”
　　“那你还穿得这么严实，会捂坏的。”
　　“不是你叫我小心些别再着凉了。现在反倒说我？”
　　“是叫你小心，可你睡觉也要穿这么多吗？还要盖被子呢。”
　　“……”左右磨不过季远珩，林君最终脱去了外衣常服，只剩一身亵衣。
　　季远珩主动走去床榻边铺好被褥，倒像是把林君当成了少爷一样，喊道：“阿君，过来。”
　　林君认命的走过去，见季远珩已经盘腿坐在了榻上，真想就这样扑上去掐死他算了。
　　并排躺好，季远珩侧过身，胳膊搭在林君的腰上又道：“阿君，此去云栖峡路途遥远，前路未卜，反正现在快过年了，你要是回庄也正好。”
　　“做暗卫的把少爷扔在外面，自己回去吃肉喝酒过年，你当我是什么人了。我虽是贪生，但也绝不怕死，你瞎操什么心。”
　　“阿君，你总待我这样好，我就真离不开你了。”他嘀咕一句，不知道林君听见没有。
　　林君小声道：“其实你心里，还是惦记着你爹娘的是吗？”
　　他忽然这样一问，问的季远珩也沉默了下来。
　　“总归是血亲。不过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
　　林君听着叹了口气，拍了拍季远珩搂着自己的手道：“知道了，快睡吧。”
　　他中的毒已解，伤也不算太重，只是底子太差，才使得两人又在医馆里住了数日。这医馆大夫也算是争气，不论季远珩想出什么奇怪招数，他都能应付得来，虽然每次也是心中惴惴，但还真把不肯喝药的林君给治好了。
　　身体一好，季远珩便拉着林君出门闲逛透透气，顺便去瞧瞧这永平边郊小镇上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这日两人在一家酒楼里点了一桌子菜，才吃了没几口，只听隔壁桌上大肆谈论着徐至深被下令处斩一事。
　　“这姓徐的不管真身替身都已经死透了，还拿什么来斩？”
　　“朝廷总要做些样子。我们正好去看看。指不定还会生出什么风波来。”
　　季远珩笑了笑道：“好，那就去看看。听他们说是正午斩首，我们现在走过去应该还来得及。”
　　“就说让你别点这么多菜，还没上全，真是浪费。”
　　林君抱怨了一句，季远珩无所谓的笑笑，也不辩驳，把银子放在桌上，拉着他踏出了酒楼。
　　正午的菜市口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人一路走过去，身旁不少人同行，看来都是赶去看斩首的。
　　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季远珩护着林君不被人群推搡，只道：“这徐至深看来真是恶贯满盈为祸不浅啊，前来看斩的人都如此壮观。”
　　“确实如此，光是我这几日打听过的，便少不了什么搜刮民脂民膏，强抢民女的混账事。”
　　两人正聊着，只见狱卒托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人上了斩台，那人垂着个头，确实还是活的，身形也与徐至深相似，可练过武的人一眼看去便能看出差别之处。
　　“朝廷找这样的也只能糊弄普通百姓吧？”
　　“本来也是做做样子。”
　　这人一上来，四周百姓突然民声沸腾，更有不少人拿着烂菜叶子臭鸡蛋的纷纷往台上砸去。围在台前的官兵看守拼力的用长枪杆压着，这才不至于让百姓冲上台去直接把人打死。
　　季远珩和林君也被人挤得有些站不稳，他一边紧抓着林君一边道：“这是遭了多大的恨。”
　　林君紧紧拉着季远珩，耳边传来的不是妇人哭泣的叫骂声，就是大汉叫好的声音，直到时辰到了监斩官把斩令扔下台子，民声才渐渐平息了下来。
　　台上那人已经被砸的头破血流，更看不出原本模样了。
　　“这死囚替身也是倒霉催的。临死前还要再受这些零碎折磨。”林君小声对季远珩说了一句。
　　“午时已到。行刑！”
　　一声令下，刽子手含着一口酒喷向刀面，正午下，刀面映着刺目的光，咔嚓一声，手起刀落，乱发缠着的一颗人头喷着血滚出一尺远。
　　不少大人都按住自家小孩的眼睛不给他们看这血腥的一幕。更有许多人拍手称快。
　　徐至深这样的人自然是没人给收尸的，就是有官府也不让。行刑完毕后，官兵们把尸首抬走处理，偌大的行刑台上，除了一滩刺目血迹，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仍有人口中谈论着他的恶行，也仅仅只能再过过口舌之瘾了。
　　季远珩与林君两人在空荡荡的台前又站了一会儿。
　　林君神色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季远珩推了推他道：“怎么，看傻了？”
　　他回过神来，瞥了眼季远珩，掩盖着心思随口扯道：“我脚疼，刚刚好像被人踩了。”
　　季远珩自然分得出来他鬼扯的话，却也不拆穿他，只配合着走到他面前道：“那你可趴好了。”
　　话音刚落，林君还没反应过来话中意思，就觉得身体忽然一轻，便被季远珩拉到背上双脚离地的趴了上去。
　　“……季远珩！你、你干什么！”
　　“你不是说你脚疼，那回去的路我背你走。”
　　“我、我开玩笑的。……你快放我下来！”
　　“不放，回去喽。”
　　便就这样，两个大男人当街撕扯不清，沿路被人指指点点的回了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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