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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凄凄
慕容晗明还在昏睡着,梦里,他仍然一无所有。
暗无天日的牢房,阴冷潮湿的稻草,无数长脚咝咝啦啦的虫子和窃窃私语的老鼠,以及……那个被称为“母亲”的女人声嘶力竭的辱骂。
“你不该活着。”
“你就是个怪物。”
“不会有人爱你。”
……
不,不对。
有的。
有人爱他。那人将他从地狱中拖出来,给了他一碗热汤和一个拥抱。
那人为了他得罪权贵,不惜与整个王朝为敌。
那人说过,喜欢他。
有的,那个人,是爱他的。
那凄厉的怪叫声再次响起,在脑海中经久不息地回荡。
“是吗?那他为什么要抛弃你?”
……
慌乱
挣扎
麻木
……
一张男人的脸在那牢房唯一的小窗口忽隐忽现,仿佛最恶毒的诅咒。
“小杂种,把他关起来,他就是你的。”
“折磨他,他就不敢再跑了……”
不,不行。
那是……
那是他生命中最后一道光了。
……
黎乔凝神在床头坐了一会,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内心不住翻涌。
良久,他忽地瞥到床畔横着的那把剑,剑柄为青玉所制,坠以金纹,镶嵌了一颗拇指盖大小的明珠,正散发着幽幽微光,望之令人灵台清明。
是他送给温澈的月明剑。
不知想到了什么,黎乔将剑轻轻拿起,宝剑出鞘时发出“争”的一声微鸣。
月明,越明,黎越之,慕容晗明。
黎乔不由自主笑了笑,但下个瞬间他就愣住了,剑身缓缓出鞘,露出惨烈的断痕。
月明剑,断了。
“若不是这把剑,我早就死在云浮山的断崖之下了。”慕容晗明睁开眼,静静望着他,眼底一片通红,几近疯魔。
黎乔心头一悸,将剑送了回去。
“对不起,吵醒你了。”
慕容晗明再未出声,他重新闭上了眼,运息调整。
月明剑救过他许多次,若不是剑上镶嵌的这颗静心珠,他只怕早就走火入魔,爆体而亡了。
黎乔不知原委,见他似乎又睡了过去,有些狼狈地起身走出了殿门。
所幸昨日薛枬就让人修好了院外的小厨房,他费了半天劲,才烧好热水,将侍卫送来的饭菜也温在了灶上。
忽地一只鸟儿在窗台上“咕咕”叫了起来,黎乔抬头瞥了一眼,伸了伸手,那只灰色的鸽子便落在了他的手腕上,歪着头用漆黑的眼珠看着他。
黎乔拆开鸽子腿上的纸条,沉默片刻,又用木炭写了数字塞回信管,才摸了摸鸽子的头,把它重新放飞了。
做完这一切,黎乔将食盒和热水拿进了内殿。
慕容晗明已经调息完毕,他靠坐在床头,几缕乌发垂在额前,发后苍白的脸俊美得不似凡人。
黎乔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将布巾浸湿,轻轻替他擦了脸和掌心。
慕容晗明没有动,只是盯着他的侧脸,眼神似有岩浆翻涌。
他不会再允许任何人这样靠近,只有黎乔,他怎么可能放开他?他怎么放得开?
黎乔却依旧面色自如。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也受了伤。”黎乔微微笑了笑,帮他捋了捋头发,将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一眨眼就好多年了,阿澈,你长大了。”
黎乔起身将食盒中的白粥端出来,又走回床头。
他将勺子递到慕容晗明嘴边,对方盯着他,想也没想就张口吞了下去。
黎乔莞尔:“王爷想必是饿了,可惜凝香殿什么也没有,只有白粥一碗聊以果腹。”
“跟我出宫。”慕容晗明开口道。
黎乔又喂他吃了几口,才摇摇头:“若是我逃了,皇上不会放过黎家。”
莫说他逃不掉,即便逃掉了,黎婉该如何,兰院诸人又该如何,还有镇国公府,多宝斋,甚至玄甲卫……都有可能受到牵连。
“大楚容不下你,我们就离开大楚,天下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
汤勺不经意间磕了一下瓷碗。
“我们”,这个词真是太有迷惑性。
黎乔眨了眨眼,抬眸道:“阿澈,我不能走。”
慕容晗明似乎知道他会如此回应,点点头冷声道:“如今太子与端王鹬蚌相争,只要一方有异动,京北大营两万兵马便会入京勤王,随后北境二十万大军倾巢南下,必定荡平京城,重新拥立明主。”
黎乔一愣,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你说什么?”
慕容晗明静静看着他,眼中酝酿着一片波澜汹涌的汪洋。
“就算成王有不臣之心,京北大营也不会任你摆布。”
慕容晗明将他的手攥在手心,轻轻摩挲,一字一句如烙铁般道:“我在兵部将近一载,二公子真以为我无事可做?玄甲卫出身的将领早就对薛氏有诸多不满,更何况,还有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一面玉色令牌来,黎乔的脸色瞬间变了。
玉麒令。
当年他执掌玄甲卫时皇帝赐给他玉麒令,可调动京城三成兵马。后来黎乔几次上书慕容启也一直未收回。
“你什么时候……?你来兰院就是为了这个?”黎乔声音都在颤抖,他没有想到,慕容晗明会拿这个来威胁他。
若真如慕容晗明所说,京城必然会有一番恶斗,到时无数人将血流成河。若是被他掌控了局势,迎接成王入主京城,其他藩王必然趁势作乱,大楚又将再次分崩离析,陷入刀兵之中。
上一世的残垣断壁、尸山血海在黎乔脑海中不断上演,他重生以来所做的一切,难道真的只是徒劳无功,什么都改变不了?
慕容晗明看见他脸色煞白,心中蓦地一痛,有些后悔这么吓唬他。他急切地把人抱在怀里,咬牙切齿地说:“不是。”他胸腔跳得飞快,却仍要努力维持清明:“跟我走,我保证就算京城天翻地覆,北疆也绝不会插手。”
黎乔扯着慕容晗明的衣襟,脑海中一片乱麻,他深吸了几口气,这个时候他不能乱,更不能再犯病。
“阿澈,我再说一遍,我是你哥哥……”
“所以你就要抛下我?像六年前那样?”
黎乔的手猛地攥紧,他像是被停止了呼吸,难以言说的剧痛在胸腔中四散蔓延,让他几乎支撑不住。
良久,他颤抖着嘴唇,猛地呼出一口气。
“好,我跟你走。”
慕容晗明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容易就答应,愣了片刻。
黎乔伏在他胸口,声音仍然在发着颤。
“但不是现在。阿澈,我还有几件事要做,你能帮我吗?”
慕容晗明讷讷点头。
“其一,端王与太子不能自相残杀,你说北境不会卷入,但成王会听你的吗?”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这一点你无需担忧。”
黎乔见他答应,也不多问:“好,那你就尽快出宫,确保端王中秋祭天顺利无舆。”
“那你……”
“无妨,皇上没有正当理由软禁端王,否则朝野必生波澜,最后他一定会妥协。”黎乔咬牙维持着心绪:“对我来说宫中更加安全。等到中秋之后,皇上便会找个理由将端王拉下马来,到时太子地位稳固,大楚便可安定,我也可以趁机查清我母亲的死。如此,你愿帮我吗?”
“好。”慕容晗明点点头,把他抱得更紧。
“其二,你身中噬骨之毒,此毒来自南域,我从未放弃过寻找解药,近日外祖父传消息给我,此事已经有眉目。我必须要等到这个消息。”黎乔叹了口气:“若是中秋祭天之后还是……我们就先去南疆为你找解药,可好?”
“好,我中秋之后来接你出宫。”慕容晗明毫不迟疑。
黎乔暂且松了一口气,但下个瞬间慕容晗明将他扯起,确认他没有发病,才紧紧揽着他的腰,就像害怕他随时消失不见似的。
黎乔叹了口气,他半是纠结,半是心疼,最后还是没有再抗拒。
两人并肩靠在床头,空气沉闷了下来。
“你的伤……是薛枬?”
慕容晗明垂眸想了想,道:“无妨,再过三年,这世上没人再能伤我。”
黎乔有些想笑,却笑不出来,最后只得点点头:“嗯,他毕竟是大楚第一高手……”
慕容晗明没有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额头抵在黎乔的肩上。
他虽然年轻,但已经是一个彻底的成年男人,手臂修长有力,气息灼热滚烫,浑身充满了压迫感,黎乔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被抱得更紧,最后只能作罢。
两人沉默了一会,窗外阴暗下来,风雨乍起,金黄的梧桐叶摇落一地,又被风雨打湿,沾染上污泥。
破旧的窗户被吹得吱吱作响,黎乔缩了缩脖子,尽量离身边的热源远了一些。
“时候不早了,薛枬很快会查到这里,你……出宫吧。”
慕容晗明偏了偏头,纤长鸦羽下是滚烫的双眸。
他想告诉他,他不是成王的亲生儿子,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他想告诉他,无论是大楚的,还是北周的王位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他想要的自始至终唯有一人。他还想告诉他,塞外戈壁,草原大漠,天下不只大楚的宫城,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重新开始。
但他最终却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慕容晗明在黎乔僵硬的呼吸声中轻轻碰了碰他的脸,然后将那枚指环重新套在黎乔食指上。
“别再弄丢了,否则我下次不会再忍。”说完这句类似威胁的话,他跳下床,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雨中。
黎乔怔愣了很久,才叹息般轻轻抚了抚脸颊。
环佩叮当空作响,月夜幽魂不还乡。
独坐起时四皆凉,不与把酒话西窗。
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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