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玉笋炖鸭汤被搁置一旁，食案上只剩一样醋芹、一样波稜菜蛋羹和一碗白粥。
　　小萦看着出师未捷的鸭汤，愁容满面：“羊肉膻，鱼虾腥，鹅又肥，豚肉更不好……可这老鸭汤最是清淡，浮油都撇去了，怎么贵妃还是不想吃？不吃鸭就罢了，连汤里的嫩笋都不愿意沾一沾，唉……”
　　项灵犀就着醋芹吃了两口粥道：“鸭汤归你了，别让阿葵失望。”
　　小萦接着叹气：“阿葵要知道她用心炖的鸭汤全都进了奴婢肚子，指不定有多失望……”
　　鹅黄翠绿相偎的波稜菜蛋羹煞是好看，项灵犀从中挑起一缕翠绿，缠卷在筷子上，慢条斯理吃了，问道：“画屏那边怎么样了？”
　　小萦捧着鸭汤回道：“画屏人已经清醒了，也退热了，说等病愈了来拜谢贵妃救命之恩——贵妃看这冬笋，阿葵将它片成薄片，脆生生的多水灵！嗯……闻着就香，必定鲜嫩可口，贵妃当真一点不吃？”
　　项灵犀摇头：“采菱那边呢？”
　　小萦只好把汤碗又放了回去，没精打采道：“采菱补了来仪殿尺素宫女的缺，已报给陛下知道了。还没有消息传来。”
　　项灵犀又道：“前几天宁陵王妃带来的玉香囊收好了吧？那贵重东西要好生存放，切莫磕着碰着了。”
　　小萦应道：“是，已经收好了。”
　　她穿着一身青袄白裙，项灵犀越看越觉得像一束蔫了的小青葱，笑道：“小萦，眼下若竹暂时回不来，画屏还在病中，阿葵日日忙于琢磨吃食，你是不是要把春和殿大宫女的担子挑起来？几顿饭就把你愁成这样，如今我正躲懒，殿内大大小小事务都要你操心，你这么个模样，教我怎么放心？快把鸭汤吃了，吃饱了才有力气操劳，要是你累坏了，我上哪去找个妥帖人替代你？”
　　小萦受此一激，果然又有了斗志：“贵妃说的是！”
　　项灵犀看着她重新开始忙碌的身影笑了笑，心想必须要选个掌簿宫女上来，要像若竹一样，既能识文断字，又忠心可靠，两者缺一不可，否则不好将看账管事的担子分担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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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
　　年轻的白发内侍站在下方，恭敬道：“元一粗通文字算术，受陛下之令，今后在春和殿效劳，请贵妃殿下差遣！”
　　项灵犀有些吃惊，这元内侍竟是白子！他头发、眉毛甚至睫毛一应皆白，皮肤更是雪白，眼眸却是浅红色，整个人如同雪人一般。她不合时宜地想，世上竟真有皎若冰雪的人，别说自己，就连有白皮胡人血统的朵瓶都被比下去了。
　　她开口道：“小萦带元内侍下去安顿，先前若竹主管的书库移交给元内侍，元内侍有什么需求，尽管告诉小萦。”
　　元一应诺。

　　傍晚项灵犀散步经过书库，看见元一正在里面伏案休憩，便对向她行礼的宫人作噤声手势。
　　室内只点了一盏灯烛，元一一头白发格外醒目。
　　项灵犀定睛望去发现他并不是睡着了，而是在专注地阅读。因为他头埋得极低，看上去脸好像完全贴到了卷宗上，细看才发现并没有，其间尚有一寸距离。
　　项灵犀恍然想起以前好像听人说过，白子不仅外貌异于常人，而且视力极差，尤其畏光。看他读得这样辛苦，她不禁怀疑，他第一天来自己就让他整理书库，是不是太严苛了。
　　然而她看了一会发现自己好像又想错了，元一阅读的速度并不慢，甚至可以说相当快了，那卷文字看着只有蝇头大小，而他的头和手肘几乎不断在卷面上移动。

　　项灵犀带着小萦悄悄离开书库，感叹道：“这元内侍也是难得的能人，陛下选的人都这般能干……小萦你跟着我学认字，从前教你的一百字可还记得？明天一早开始温习。”
　　小萦被无妄之灾砸愣了：“贵妃，奴婢蠢笨……”
　　“不要说学不会，”项灵犀阻止她的挣扎，反问道，“你觉得我教不会你么？”
　　小萦摇头：“当然不是，可奴婢——”
　　项灵犀又打断道：“见仆而知其主，难道你想别人看不起我？从前王家婢女几乎没有不识字的，还有能诗善弈的，你记不记得？不提王家也罢，若竹该是你可比的吧，看着她，你还不愿上进么？”
　　小萦垂头道：“奴婢知错了。”
　　项灵犀见目的基本达到，转激将为鼓励道：“你是我看中的人，资质怎么可能差？休要教人看扁了。”
　　小萦双手握拳，抬头道：“是！”
　　项灵犀心里却有另外的主意，刻苦阅读的元内侍给她带来了启发。高凌侍卫出身贫家，父母未必识字，将来他们若成了婚也未必和长辈住在一处，但以防万一，小萦须要自己有本事能立住，看得了账簿管得了家，方才不怕被人翻出奴籍的身份说道。退一步说，就算她和高凌没成，多种本事傍身总是有利无害。

　　二人离开后，书库又迎来一人，却是掌膳宫女阿葵。
　　这时候宫人都休息吃饭去了，书库本应落锁，明日再开，但门却虚掩着，里面只有元一一人。
　　阿葵揣着手在门口张望了一眼，站了一会，终究没有出声打扰里面的人，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在门口地上，转身离开。

　　入夜寒气上来，元一搓了搓手，起身顿足，发现又忘了时辰误了暮食，从卷宗中抽身方觉腹中饥饿难耐，遂收好卷宗，吹灯关门，准备出去觅食。
　　关门时脚下绊到一个软软的障碍物，他愣了一下，弯腰去摸，发现是个油纸包，伸手把它拢进怀里，出去取出打开，果然是几个肉馒头，已经冷了。
　　宫殿除了宫人值守处，寂静无人。
　　元一在无人处捧着油纸包，狼吞虎咽开吃。馒头里裹的豚尾肉，是贵人们嫌恶的下脚料，冷了腥且腻，他却吃得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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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阳光透过窗户，小萦紧紧抓着笔，在帛书上描大字。
　　项灵犀在旁看着指点。
　　“放松点，用力均匀，慢一点。”
　　“头歪了，背挺直。”
　　“头又歪了，停，写坏了，重来。”
　　“停，怎么回事？怎么写得还不如开始？你用心没有？”

　　小萦颤巍巍放下笔，看了一眼歪歪扭扭的大字，垂头道：“贵妃，奴婢还是不写了吧，白白浪费布帛和笔墨……奴婢太笨了，手笨，心也笨。”
　　项灵犀摇头道：“你才学几天字就说丧气话？谁说你笨？你手笨，我身上穿的衣裳鞋子是谁做的？平空掉下来的么？”
　　小萦眼底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认字、写字、读书，是多少平民家儿郎都求不来的福气！贵妃手把手教她，她却这般不争气……
　　项灵犀看见她这模样心便软了，果真还是对她太严厉了吧。最近身子总是不舒坦，每天早晨都要吐一回，人躁得很，便有些迁怒。
　　她轻叹了声，拿起帕子递过去：“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把酸梅给我拿来吧。”
　　小萦擦了眼泪应了，小跑去拿，回来时却带了一个人过来。

　　穿着半旧袄裙的年轻女子跪在帘外叩首谢恩。
　　项灵犀认出是画屏，尽管瘦了许多，人有些憔悴，但那双眼睛温柔如故。
　　“起来吧，身子可好了？”
　　画屏谢恩起来道：“已大好了。”
　　项灵犀道：“我想问你和尺素宫女的事，越详尽越好。”
　　画屏早有准备，回道：“尺素是奴婢的姐姐，我们姊妹二人是绍业元年进的宫，绍业二年裴皇后进宫入主来仪殿，随后尺素被分到来仪殿，奴婢被分到北辰殿。后来裴皇后薨了，尺素留守来仪殿，奴婢便和尺素说好了，都守好本分，只等奴婢二人年纪到了放出宫去。后来贵妃进了宫，陛下令奴婢来春和殿，贵妃待下宽慈，尺素对奴婢说这是奴婢的福分，叫奴婢忘了之前的话，忠心为主。”
　　“当年陛下和贵妃离宫不久，尺素忽然找到奴婢，问起陛下和贵妃的去向，奴婢感觉有些奇怪，因为尺素从前一直教导奴婢祸从口出，要小心谨慎，也从来不曾问过主子的事情。奴婢开始没有说，尺素却突然捂着胸口面色痛苦，好似发了喘病一般，但她身体健康并不曾得过喘病，奴婢吓了一跳，想去尚药局请人，尺素却拉着奴婢说只要奴婢回答她，她就没事了。奴婢想问明白，可她……”
　　“她忽地倒地，面色发青，双眼直了，呼吸好像也没了，奴婢吓坏了，便说了，然后尺素真的苏醒过来，起身说她没事了，便走了。之后奴婢便和尺素断了联系，直到听说她离宫的消息。奴婢所说全是真话，如有谎话，便教奴婢不得好死，世世做牛马！”

　　项灵犀听了大觉可疑，问道：“你说尺素平时身体健康，当时却突然发病奄奄一息，又忽然自己好了？”
　　画屏点头。
　　项灵犀思索道：“除这件事外，她还有过什么异常？”
　　画屏想了想，摇头：“自从贵妃进宫，奴婢大约见过尺素三五回，都是点头过去了，奴婢记得的，七夕有一回，太后殿下寿辰是最后一回，都没有什么异常。”
　　项灵犀又道：“尺素也是害苦你了，你既病好了，便回春和殿来。”
　　画屏轻声道：“尺素从前对奴婢很好……这回是奴婢自己不小心，奴婢能捡回一条命，已经心满意足。贵妃殿下恩德，奴婢永世不忘！”说完又跪下磕了个头，退了下去。

　　项灵犀没想到画屏竟不肯说一句尺素的不是，尽管亲姐姐欺骗抛弃了她，但她却不愿还击，连一句恶言也不说，性子也太柔懦了。
　　待画屏出去，小萦低声道：“贵妃看那尺素会不会是被小鬼魇着了？”
　　项灵犀沉吟，她从前不信神鬼之说，但经历南海龙神一事，对这等子不语之事转为半信半疑，不过不管是何种情况，尺素一事显然是人为，有人在暗中操控尺素，幕后黑手是谁？她正想着，有宫女小跑过来传话给小萦，小萦眉头一皱，简要转述道：
　　“裴十五娘进宫了，刚从长青殿过来，问候贵妃玉体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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