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豆南山下

　　清明节前两日，阿罗收到韵娘从京城寄来的两封信。

　　一封是韵娘自己写的，记流水账一样把她在京城这大半年所经的事告诉阿罗。说那令家二公子想抬她进门做妾，她拒绝了，再没有见那个公子哥，一门心思经营脂粉铺子。

　　又因生香丸实在受京中贵妇贵女的喜爱，和许多豪门大族的夫人小姐有了往来，倒有那么一家长辈和公子都不看重的门第，到她的住处说了三回亲，她动容万分嫁了他去，现在已经怀了两个月身孕，现在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养胎，只时不时叫铺子里的伙计把账本送到府上核账。

　　姜婳被砍头了，阿罗从京城回来的半个月后，姜婳就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那时赵家还没出发去边境，也许是怕沾上蒋家招了杀身之祸，竟没一个人去给她收尸，她那双儿女也对外宣称和她断绝关系。最后是韵娘看不下去，出了银子叫人把姜婳的尸骨殓了，葬在荒郊。

　　赵家老太太听闻儿子下了大狱，把自己嫁妆典卖了，买通狱卒在离京前去狱中见了儿子一面，出来后大病了一场，拖着病体被小辈带去了荒凉边境。

　　另一封是赵连生的字迹，信封上写着“爱女阿罗亲启”。这是韵娘去狱中奚落他时，他求着韵娘帮他带出来的，求她务必交到阿罗手上。

　　里头有厚厚一沓信纸，只有四页是写给阿罗的，剩下的全是写给她阿娘的。

　　无甚特别，除了深切的忏悔，就是追忆往昔一家三口的幸福美满。他在信里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出狱后，能不能到东溪村看看阿罗，看看长眠在小南山的发妻。

　　只是他没有机会活着来到小南山，他包庇蒋家遗孤，被皇帝厌弃。怀安王在和怀南王的明争暗斗中落了下风，赵连生手中握了太多怀安王的把柄，怀安王从想方设法捞他出狱，到再容不得他，等狱卒发现时，赵连生坐在牢房一角，全身已经僵硬发紫。被狱卒卷了一床竹席，扔到乱葬岗了事，后来被友人找到尸身，买了棺材让他入土为安。

　　阿罗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恨赵连生，也曾巴不得他去死，可真的在韵娘的信里看到他的死讯，却没有料想中的大快人心。尤其赵连生给她的信里，提到了许多他曾经陪她做过的温馨往事。

　　罢了，人死灯灭，再多的仇怨，再多的念想，都随它去吧。

　　她把赵连生给她的四页纸撕成碎片扔了，将他给阿娘的厚厚一沓收好，等清明节那天重新拿出来，带去了小南山，和纸钱一起烧给阿娘。

　　阿娘的坟茔就在她的药草地里，沈淮一早陪她过来给丈母娘供饭菜瓜果，陪她在坟前坐了半响，下山时，阿罗忽然回头，看着那一块留出来种菜的小菜地，问他：“我想在这里种豌豆，你觉得怎么样？”

　　沈淮心里做了一番估量，道：“能养活。”

　　阿罗牵着他的手，微微抿起嘴角：“赵连生在信里说，我娘怀我的时候，特别喜欢吃豌豆苗。”

　　沈淮漫不经心地嗯了声，昨夜下了雨，下山的路泥泞坑洼，不大好走，他需得专注看路，小心地牵着她下山。

　　阿罗观他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撇了下嘴角，故意把话说得隐晦：“我也想吃豌豆苗了，好久没有吃过了。”

　　“等时候到了，我去镇上买来给你吃。”沈淮头也不回，说得轻描淡写。

　　阿罗好气又好笑，用力拖住他的手，等沈淮略略诧异地扭头看她，才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原来不喜欢吃豌豆苗的，最近突然想吃了。”

　　沈淮愣了愣，为难道：“现在才是种下去的时候，少说也要等一两个月，我摘几样野菜回去，先凑合着吃好不好？”

　　阿罗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出声来。沈淮被她笑得更是一脸莫名：“笑什么？”

　　“笑你笨，话都听不懂。”阿罗抽回手，自己挎着小竹篮往山下走。

　　沈淮在原地看着她婀娜的背影，眯眼想了好一阵，等她走出去老远，才忽地睁大眼，跑着追上去。扯住阿罗的胳膊，不敢用力，只拦住她的去路，又惊又喜地低头看她：“你有身子了是不是？”

　　阿罗看着他，慢慢弯起眼睛。

　　“真的？”他笑着追问，其实心里已经能够确定。

　　阿罗不再逗他，点头道：“真的。”

　　“多少时日了？”

　　“快两个月了。”

　　“难怪。”他作恍然大悟状。

　　这回轮到阿罗莫名其妙了：“难怪什么？”

　　“难怪你最近都不让我碰。”

　　“……流氓。”

　　沈淮高兴，便不和她斗嘴，瞧着凹凸不平的山路，格外不放心：“我背你下去。”又怕背着压到她的肚子，立时摇头改口，“不成，我抱你吧？”

　　阿罗指了指山脚下的马车，无奈莞尔：“就这么几步路，我可没那么金贵。”

　　沈淮哪里听得进去，二话不说弯下腰，一手抱住她的膝弯，一手搂着她的肩背：“搂着我的脖子，担心摔了。”

　　阿罗也不坚持，把竹篮挎在臂弯里，两手攀着他的脖颈。她如此配合，沈淮受用地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在阿罗嗔怪的目光里笑意盎然，抱着她大步下山，急着回去给家人和乡邻报备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沈淮本就不舍得她在外奔波劳累，知道她有孕在身更不想让她时常外出了。年初他捐了一百两银子给村里另盖了一间学堂，手头还有余钱，于是又出了一百两，给几位郎中捐了一个医馆。

　　医馆就盖在沈家旁边，一个宽敞的大堂，大门上挂了武安侯和长公主送来的“善心堂”匾额。大堂后盖了两排屋子，共二十间房，远道来求医的病人和家属可暂住在这里，屋后有厨房有茅厕，起居十分便利。收费也十分随意，住一天一文钱，要是实在拿不出，也可以不给。

　　沈淮回来一年多，买了牛记着帮乡邻犁地，买了马车也大方接送乡邻去镇上去省城，后头又出银子盖学堂招夫子，让十里八乡的孩子有个读书识字的地方。阿罗和李郎中不辞辛劳，常常在各个村子走动行医，大家都记着他们的好。

　　一听这事是沈淮牵头，给几位郎中盖医馆，又给病人和家属提供住处，众人自是乐于帮忙。这回不光东溪村人，其他村子得了消息的，也三五结伴过来帮忙。

　　人一多，干活就快，不过月余，善心堂就挂上了匾额，沈清和沈溪就每日赶着马车，到十里八乡去知会各个村的村民。每日回来，还会拉回几个病人。

　　也有病重的需要调养十天半月，果真在善心堂后面的房间住下，回村时自是赞不绝口。或说善心堂要价公道，照顾他们这些贫苦人家；或说善心堂的房子又大又宽敞，住在里面叫人身心舒畅；或说善心堂的四位郎中是活菩萨，心地善良，性子也好，有他们在是十里八乡的福分……

　　这话传来传去，到东溪村看诊抓药的人越来越多，有镇上来的，有省城来的，有回甚至接待了京城赶来的病人。

　　后面善心堂的名声日益壮大，沈淮又喊上村里男人在后面加盖了二十间屋子，另打了两口水井，完全够住够用。

　　却说那宫中的老太医慕名而来，因与孙太医是旧识，便有意将阿罗和何庭方这两个医术精湛的小郎中引荐入宫，两人都拒绝了。老太医倒也不多劝，在东溪村小住了几日返京，再过些时日，与另一位老太医辞了宫中职务，到善心堂来做了小小的坐堂大夫。

　　阿罗自是高兴，便和他们提了从各个村里收小学徒的想法，日后叫每个村子都有自己的郎中，李郎中孙秀岐何庭方三人把她视为师父，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位老太医一则来东溪村清净养老，二则在沈家蹭吃蹭喝，又觉她的提议是好事一件，自然没有异议。

　　此时阿罗已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行动多有不便，挑选学徒的事交给老太医和何庭方去办。最后共挑了二十个小弟子，吃穿用住都在善心堂，换句话说，都是沈家在照料。只善心堂看诊抓药住宿都只收微薄的文钱，入不敷出，沈淮拿回来的银子很快就掏空了。

　　阿罗也没空做绣拿去卖，倒是重新研制了生香丸，知道方子做起来并不难，每月做四十瓶，照样一瓶五粒，月底到说好的脂粉铺子交货，一次入账千两白银，养活几十个人倒也绰绰有余。

　　有那心怀感激的病人，总记着善心堂的好。乡下人家时常送些蔬菜和野味过来，镇上和城里来的便送些布匹和药材，有能贴补的地方，绝不吝啬。

　　阿罗起先不肯收，有几次逼急了，人家直接半夜偷偷把东西卸在善心堂门口，连个字也不留，悄悄的来，悄悄的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阿罗召集善心堂的郎中和学徒商量后，定了规矩——送东西可以，需得善心堂的人掌眼后再决定收不收、收哪些退哪些。

　　次数多了，送东西的人也摸清了门道，金银珠宝善心堂坚决不收，不过蔬菜瓜果，粮食米面，布匹被褥这些东西，他们总会留下一些。

　　久而久之，那善心堂的郎中和学徒，沈家和李家竟是没什么地方需要花银子的，他们需要的别人能想到，他们不需要的别人也能想到，每日里不用为衣食住行操心，过得倒也松快。

　　如今说起东溪村的善心堂，在整个洛省都算小有名气。东溪村的人去镇上做些小买卖，别人都要多光顾些。

　　不说沈家、李家、孙秀岐和何庭方的日子好过了，整个村子都跟着或多或少沾了光，但凡这几家和善心堂需要帮忙，那叫一个一呼百应，得了消息就马不停蹄赶过来，生怕去晚了不能贡献一份绵薄之力。

　　这份热情和感激在阿罗产子那天达到了空前的高涨，阿罗躺在炕上休息，只听院子里人来人往，门口牛车马车络绎不绝。

　　她叫沈淮推开窗，一眼瞧见院子里高高堆起的大箱小箱，又无奈又暖心：“看来我以后不用再做生香丸了，这些东西紧够咱家过好几年了。”

　　沈淮也是哭笑不得，因武安侯府、庆阳伯府和五皇子，还有陈王两位将军，军中的许多同袍，得了消息纷纷派人来送礼。那沉甸甸的箱子一箱一箱往家里搬，他不想收，人家直说是给他们家小火儿的，没他说话的份。沈淮无法，把那些装满奇珍异宝的箱子抬回屋里，和先前那个小匣子放在一起，盘算着哪天给他们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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