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今日

　　林楠时好时坏。醒来后，会不记得原来自己方才神志清明过。或者，分不清，是不是神志清明。
　　她已经失去判断能力。
　　也许，在不糊涂的时候，她晓得自己此刻是清醒的，甚至知道就在刚才她还在经历什么，也以为已经结束。
　　只是闭下眼再睁开后，她可能就会忘了。又回复以往的状态。

　　其实林楠住院期间的治疗，一直只还是以最基本的药物治疗为主，无非是一天定时定量的吃药喝水，再有些轮休的护士。而行为治疗，物理治疗，心理治疗什么的，也不过如此。在最开始，除非柳书言不放心，其实他并不想假手他人。他并不喜欢林楠由护士陪着在活动室，好似任求任取的感觉。他觉得林楠也许并不喜欢。
　　林楠是宁可一个人的。她会否在回神一瞬时有烦躁？
　　可至少，他不喜欢。他不喜欢站在那里听着主治医师的关于治疗疗程什么的话，同时却得隔着一面窗看里面的林楠时所有的感觉。
　　他希望他能陪同。能第一时刻感悟她所体会的。哪怕是在她神志不清傻愣愣的时候。
　　他想好好疼她。
　　他一直想好好疼她。
　　也许以前不是。但至少，现在看着穿着白色蓝条病服面色怔忪的林楠的时候，他不想她这样茫然。
　　她疑惑的眼神，是在向他征询。她分辨不清他是谁也是没有关系的。可她的茫然与疑惑，他会努力分去一半。
　　是什么，完全都不重要。

　　以前，柳书言也许不明白为什么人会痛着痛着心痛到嗑血，不明白痛到极致为什么竟然会流不出眼泪，不明白“上苍，为什么不能让我与他（她）一同感受”这样的内心独白。
　　柳书言不会自己看这种纯煽情的文学。
　　这些，多数是他在翻看林楠藏书的时候翻到的。说过，林楠看书很杂。有的没的她都看，看没看完的，她自己也不知道。
　　柳书言也很难断定林楠倒底是偏爱什么多些。
　　柳雁也曾咂过舌，说“你是恨不得全世界有过没有过的书都能第一时间在你手里是吧！”
　　其实，他们哪个人缺过钱。只要她开心自己开个书店只赔不赚那也没什么。不过是柳雁觉得林楠对女生专注的衣饰倒不上心，合眼缘就行，心思却全在书市上。还一个人独占。
　　有钱有精力，一半花在书上那也足够了。可林楠总有种恶死鬼一样的痴狂。吸毒成狂，再找不回正常人的秉性。
　　如果从古今分的话，大概林楠收藏古文类的多些。
　　但至少，直白含蓄的都有。连最通俗的林楠都会保留一本以做象征。

　　柳书言翻到这些的时候，不过一笑置之。
　　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那些书里说的也可以是真的。
　　那种欲诉无求的急迫至无言。滴血成泪。
　　剩下唯一的渴念，至少让自己同她一体吧，她的感觉让我也能感觉得到，同时我来照顾她。分担她的一切。

　　还不至生离死别。但柳书言已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疼惜。什么是捏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是怕一个人在你还不能掌控无法知道的时候，就没有了，就失去，那样难以琢磨。此时才知道什么是不可抗力，自己的无力，但至少，让我化泪成血。

　　他想宠她。无限度关照她。无他，无非是如论如何，他想占为己有，不想失去，更是他意念幻化而成的唯一寄托。
　　此生，大概终此一人。
　　不是绝路，只不过离林楠康复回归本性还需花些时日而已。
　　但他知道珍惜，他什么都想有。是苦是甜，不是一句“尝着吧！”就行，而是，他想亲眼看着林楠。
　　她会好。但他想看着她一路怎么好过来。让她眼里只能有他。
　　他陪着。

　　林楠这一遭的劫，不是全是精神上的刺激。初时真的是离死一步，达成心愿。只是柳书言不肯，要让她活过来。失血过多，加上林楠心智并不完善，动不动便总能轻易就会有后遗。双管齐下，就不知谁是谁的锦上添花，谁在谁领地上落井下石。
　　只是侥幸，林楠病情的复发也不至那么严肃的地步，是否是一次失血的插科打诨，总而言之，如果单纯的复发，已是第三次，不可能那么早出院。
　　而当然，不管什么情况，一切皆有可能，其实总是可以不一定的。
　　无非是有心。

　　林楠出院的那一天，又开始下雨。
　　雨下得很大。
　　哗哗的在关严实的玻璃窗上汇流成河不留空隙就知道，不用听声音，就知道雨有多大。

　　柳书言抽空亲自去买来的白色粗线针高领毛衣，牛仔裤，米色长外套，和一双牛皮小靴，林楠已经换好，坐在床沿。
　　总没人对她放心。
　　换衣服也有护士站在身边，看着她穿好一样，边边角角便总是就要倾身过来亲手拽一下，整一下。生怕她自己穿不好。

　　也不留她一个人。柳书言不在，那个护士就陪在她旁边。
　　一个劲儿的在说话，笑得比她还开心，有的没的感叹一下“雨下得好大呀”或者祝福一下“以后一定要健康啊”之类。
　　说话的时候还时不时伸手做出帮她整理衣服的样子，拽拽衣领，捋捋她的头发，仿佛她的头发有多乱，被她随便捋捋就能成个美人一样。

　　林楠一点都不想理她。
　　只是专注的看除了人之外唯一还在活动的东西。
　　雨水刷啦啦从玻璃窗外面滑下去的样子，林楠一点也看不厌。
　　就像世界还在转动转动，人还在走动走动一样。
　　他们中午吃什么，什么时候出门，出门时想起什么，回来时又会说什么……
　　是一个套式。但其实每个里面总有些新鲜与往日不同的东西。
　　只要还想有乐趣。

　　林楠不说话，不理不睬。林楠一般也总是不说话的。医院里搞这一行的工作人员，也总是明白习惯的。
　　意思意思，表达表达心意，职责到了该说的话说完也就行了。也就不再说话。

　　直到柳书言进来，护士出去。换了一个人，柳书言却又来帮她扯了扯她的外套的衣领。好像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习惯，不做倒是他们的不习惯。
　　柳书言边收拾着她的衣领边说：“我们这就可以走。”

　　林楠终于不再维持同一个姿势不变。
　　她伸出手握住柳书言的手腕，突然说：“柳书言……我想结婚。我一直想有个人可以娶我。……以前有个人说喜欢我。我让他娶我，可他说那么等到毕业他就会娶我。可是毕业还有三年。我不想等。所以把他吓跑了。……柳书言，帮我找个人来娶我好不好？没有也没关系。让人给我生个孩子也好的。好不好，柳书言？我只要个自己的孩子！这样还不行吗？我不想一个人出去……柳书言，”林楠抬头看他，“柳书言，找个人让我结婚好不好，我害怕！不想离开这里……”

　　林楠的手越握越紧。满脸满眼的哀求无助与急迫。她从没有过属于她自己的东西。有的她不放眼里，没有的得不到的却想要。
　　柳书言把手抽出来。却终还是不忍伤她，放缓了语气，“你还没好。等养好了身体再说好吗？”

　　这段时间，林楠一直这样说话。
　　以前林楠能把不过如此的东西说得言之凿凿，把真心实意的心里在意的东西一笔带过如春风拂过，也就吹那么一下。
　　而且，这风还不常吹。一般总是不小心吹出来的。
　　人总有最潜意识里的保护欲，每个人都一样。
　　可林楠是属于闷声不吭的。
　　连柳书言都要想想才明白。
　　原来林楠总有像男子一样的尊严，泄露就是耻辱与示弱。

　　然而林楠到这时，却是处处软弱。
　　说得话把自己的害怕与避讳暴露无疑，句句肺腑，实实在在，没有修饰，赤裸裸却总有自找的惹事生非的感觉，刻薄与不留余地。
　　她毫不知情的在示弱，只是在表达自己心里最单纯的愿望，或者，她此刻觉得唯一可信的只是柳书言，她只能对他说。
　　也许她并不想说，可她只能说，否则，她没有希望。
　　找不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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