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碧

　　天牢内，杨戬收回了一道身外化身。
　　天牢固然布下了法阵用以封|锁法|力，对于显圣真君来说也不难突破。分出这道身外化身，为的就是加固听心的记忆封印。
　　要出大事了。
　　李诡祖早就留意到，铁器的价|格都在不正常地上涨。一问那些铁匠，都说现在玄铁难进。玄铁都是天庭管控的，他们定的价倒是没变，可是用那个价根本买不到玄铁——都被一群投机倒把的人抢先买走了，从他们手上卖出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些人之所以有投机倒把的机会，是因为玄铁本来就供不应求，而定价又没有随之自然上浮。天庭可以佯装无事，不动玄铁的定价，但嗅觉敏锐的投机客却不会配合他们作假。玄铁无端地供不应求，一定是有什么商市之外的地方对它有了需求。
　　比如说，军械。
　　李天王麾下是有几支军|队调动频繁，看起来似乎很可能会有大动作。但这只是障眼法，问题不在他们那里。
　　早在当初削藩收权的时候，各地的铸兵权就已经收归天庭了。军械全部由非攻坊、尚同坊、公输坊制|造，模具严禁外传，所以从哪里来的军械，损坏了就要送到哪里去修。杨戬托哪吒去查看过三坊的修理记录，发现北极紫微大帝和西方太极大帝麾下的几支军|队近来的修理次数明显下滑。
　　——他们有了新的军械，旧的不用了，所以就不来修了。
　　更换精良的军械，确实可以在短时间内提高战斗力，但是何必要背着人秘密进行呢？
　　这几支军|队，目前恰好都在外出训练。
　　真正的落笔，就在这几支军|队上，尽管他们表面上一切如常。
　　若是真的两军对阵，当是之时就该以攻为守，扰乱敌人的部署。可是现在争的不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而是要让三界走上“正路”，既不要走“老路”，也不要走“邪路”。轻举妄动，反而会让“老路”师出有名，所以只有等待他们先动手，后发制人方为上策。
　　一张破碎的棋盘，两盒棋子，铁证在前，杨戬对罪行供认不讳。刑期再加上三百年也没什么，这笞刑八百倒有些文章。
　　试探的意思或许有，但不是主要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几年|前，杨戬就曾手到擒来，大败洪泽湖水母。法|力正在逐渐恢复，这件事杨戬没指望瞒过任何人。
　　最大的可能，是要摧毁自己的战斗力。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切都在表明，玉帝和王母就快动手了。
　　这确实是个很好的机会，国计民生大环境不佳，很容易挑|起人心的动|荡。
　　有些事情，必须早做打算了。杨戬分出了三道身外化身，其中法|力最强的一道去了湄洲岛，让默娘以词讼为名前往文曲府。剩下两道，分别去了金鳌岛和兜率宫。
　　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保存实力才能从容应对变局。不管他们是不是真能摧毁自己的战斗力，有这些分|身在外，总不至于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忽听一阵钥匙和锁链的轻响。哪吒蹑手蹑脚走了进来，抓起锁住杨戬的铁链，举起乾坤圈便要砸。
　　“哪吒兄弟，你这是做什么？”杨戬拦住了他。
　　“二哥，大事不好！”哪吒往外面又看了一眼，“听我师父说，有人到玉虚宫借了一件刑|具，会不会是要用在你身上的？你可不能在这儿等着挨打，快跟我出去，先拖一阵，我去想办法把这事查清。”
　　“你多虑了。阐教要处置本门弟|子，绝不会把外人拉扯进来。你忘了当初燃灯他们是怎么出走的吗？”
　　元始天尊一向主张教内矛盾教内商议解决，坚决反|对诉诸武力，反|对引入外部力量，这是封神一战血|淋|淋的教训，是阐教不可触|碰的铁律。当初燃灯与广成子治教意见相左，拉上佛门的人围了九仙山，明犯这两条底线，元始天尊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他，宁愿支持治教明显过于保守的广成子。后来燃灯领着惧留孙、文殊、普贤、慈航等人出走阐教反投佛门，致使阐教元气大伤。饶是如此，元始天尊也不后悔，说随意践|踏这两条底线的人留下也不稀罕，走了更好。
　　“说得也对啊。”哪吒眨了眨眼睛，“看来是我想多了。二哥，你现在伤势如何？扛得住吗？”
　　“无妨。”

　　刑台下的看客们，或许同情过鲛人奴|隶的惨况，或许聆听过灵宝天尊的教|诲，或许请状师包揽过词讼，或许昨天还在庆幸天条已改，而此刻他们脸上都带着鄙夷的神色，嘲笑着，詈骂着，又压抑不住地期待着什么。
　　“你们看看，杨戬这小人有多利欲熏心啊，简直坏事做尽，不择手段！”
　　“经脉尽碎、身陷囹|圄还不思悔改，如此无德小人竟然还能恢复，真是苍天不长眼。”
　　“这一回不能再放过他了！打死也是应当！”
　　都是意料之中的，声声冷语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然而，看到三圣母独自一人拦在台阶前面的时候，杨戬回避了她的目光。
　　“二哥，你……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三圣母神情复杂，眼圈还是红的。
　　杨戬吐出一口气，垂下眼睛：“回去吧。你看过我受罚，没什么新鲜的。”
　　“我要是你姐姐就好了。”三圣母没头没尾冒出一句，“那样，你错了我就可以教训你，让你改正，而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身被三木，受棰楚之辱……”
　　杨戬听出三妹还是拿他当自己人的，心中五味杂陈。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她，只重复着：“你回去吧。”
　　“回去？在我面前挨打你觉得难堪了？伤了你那点可笑的自尊？”三圣母忽然激动起来，“可是我呢？我的心就可以随便糟蹋了吗？我一心想与你冰释前嫌，你却一盆冷水淋了个透心凉。二哥，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反省自己？”
　　是的，三妹一直满怀真诚要与他和好，是他掩盖了真|相，糟蹋了这份情义。假心人本来就配不上真心人。难为三妹到了这个地步还没有对他绝望，杨戬竟觉得有些温暖。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杨戬的话，压抑而苦涩，说完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出下一句。
　　“你太会骗人了，但我希望这一句是真心话。”三圣母轻轻|抚摩着杨戬单薄衣衫下的脊背，贴近他耳边轻声说，“如果父母和大哥还在，看到你如此行径，也会教训你的。你就当是他们一灵未泯，借天庭的手教|导你改|邪|归|正吧。从此以后洗心革面，真诚地忏悔，这样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原谅，你自己也会得到真正的解脱。”
　　说罢，三圣母退后一步，转身欲走，又回头深深地看了杨戬一眼，才举步走远了。
　　杨戬听到“一灵未泯”，不觉心下一痛，强把腥甜咽下咽喉。他甚至没有把握，如果父母和大哥真的知道今天的一切，会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用虚假和欺|骗毁了这个家。如果他们看到仅存的两个亲人闹到这种地步，不知道会有多难过！
　　两名天将一拽锁链，将杨戬押上了刑台。
　　却由不得他沉浸在惆怅中，踏上了刑台抬眼望，杨戬一下子怔住了。
　　那不是普通的荆鞭，而是打神|鞭变化的。
　　阐教的打神|鞭。
　　——怎么可能是打神|鞭？
　　难道是王母对师祖和广成师伯放出风去了？他们要以这种方式处置自己？
　　别人不知道他的实力，阐教难道会不知道？沉香屡屡在他手上逃脱，说不是杨戬手下留情，师祖和众位师伯师叔根本不会信。如果沉香只是他的外甥，放过便放过了，他们也不会计较。但是，沉香是猪八戒的弟|子，武艺是孙悟空所授，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佛门的人。
　　阐教保守且传统，原则上就反|对激进，更遑论暴|力。即使承认天条已经落后于时代，也只赞同用温和的手段渐进地改良旧制，宁可缓慢而不彻底，也不愿因步伐过快而引起剧烈的动|荡。所以，自从打定主意借沉香之手改换天条，杨戬就已决意尽可能不要让师门卷入其中。后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新天条的出世离不开“犯上作乱”，阐教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上古大神遗命，是他们接受新天条的底线。至于佛门，勾结叛逆，鼓噪庸众，在阐教眼里已是势不两立的敌人。
　　所以，杨戬对沉香手下留情，对于阐教来说，是敌我不分。更不要说那些看似围追堵截、实则对沉香有利的行为，那是资敌，甚至通敌。
　　不，不对。阐教的规矩从来不会破。即使他们真的怀疑自己资敌通敌，也只会在教内解决问题，不会把此事交到外人手里。
　　王母绝不会放过扰乱阐教的机会，自己的真|实意图正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更何况正当山雨欲来，她很有可能已经放出了流言。但是阐教至今还没有动静，可见师祖对自己留了余地。
　　那么，打神|鞭出现在这里，是谁的意思？用意何|在？
　　哪吒说，有人到玉虚宫借了一件刑|具，想必就是它了。太乙师叔都知道，没理由广成师伯和师祖不知道，也就是说，借出打神|鞭，他们都是同意的。
　　打神|鞭变化了样子，像一支普通的荆鞭一样出现在刑台上。这是谁干的呢？是天庭还是阐教？
　　众怒汹汹，天庭没有必要掩饰对杨戬的重罚，也明知变化之术瞒不过杨戬。天庭变化打神|鞭是多此一举，不应是他们干的。
　　变化打神|鞭，也应该是阐教干的。
　　别人看不出来，只有杨戬会认出这是打神|鞭。那么，这种东西不是正好可以用来传递消息吗？
　　传递什么消息？
　　黄巾力士已拿起了打神|鞭，角度一转，杨戬看到了，打神|鞭本体的另外三面上，各刻了一个字——“当”“面”“自”。
　　当面自？当面自鞭？当面自辩！
　　明白了，师祖在给自己机会！
　　电光石火之间，杨戬已想通了一切，心中有了主意。
　　任由黄巾力士剥去了自己的上衣，绑起双手吊在刑架上，他听到刑台下传来看客们艳羡而兴|奋的吸气声。
　　刑架上刻了一百二十八道符印，意图禁|锢法|力。谁知黄巾力士一鞭|子抽下去，打得火星迸出，杨戬的脊背上却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刻几道符印就想封住显圣真君的法|力，谁给的自信？
　　吊在刑架上杨戬就扛不住打神|鞭了，说出去谁信？
　　“到了这个地步还抗刑，难怪会做出这么要脸的事来！”
　　“散了吧散了吧，看来今天是打不着他了……”
　　刑台下议论纷纷，监刑官却不慌不忙：“杨戬，你明犯天威，可就怨不得本官不念昔日同|僚之情了。左右，取锁元钉上来！”
　　赤足站在地上，锁元钉对准骨缝，穿过脚掌，钉入地面。杨戬倒抽一口冷气，脸色一下子就白了。右足也如法炮制，然后是绑起来的双手。黄巾力士第二次扬起鞭|子，一声破空的呼哨，杨戬身上留下了一道微微泛红的鞭痕。
　　监刑官失笑了：“真君，你如此一意孤行有什么意义？不过自讨苦吃。左右，再取七绝链。”
　　七绝链穿过琵琶骨，黄巾力士第三次挥鞭，终于如愿抽|出了血痕。
　　没过多久，杨戬背上便已是皮|开|肉|绽。
　　打神|鞭内部的符印被修改了，打下来只会伤皮肉和筋骨，不会伤经脉和元神。
　　可惜，师祖这一番苦心要白费了。
　　就算天庭不知道借来的是打神|鞭，总会知道玉虚宫所出必不是凡物，不把戏做得逼真一点，如何能瞒过王母呢？
　　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不仅要让他们觉得杨戬实力不济，还要让他们觉得阐教内部没有默契和信任。
　　笞刑固然是疼的，但也疼不过经脉尽碎又重新淬炼。师祖修改符印本是好意，却反而令杨戬多费了许多周折，他不得不就着落鞭控|制法|力冲击自己的经脉，尚未完全长好的经脉禁不起震动，很快就开始崩裂。豆大的冷汗顺着面庞滑落，身|体随着落鞭阵阵痉|挛。皮肉被一鞭一鞭剐下来，几至露|出白骨。等到八百鞭打够，绳索解|开，杨戬已无法保持站立。医官验过了伤，他被两名天将拖下了刑台。

　　离开天界之后，杨戬没有回到东岳，而是被押往了酆都地狱。
　　锁元钉和七绝链根本没有摘下来，手足俱戴着镣|铐，也刻着禁|锢法|力的符印。
　　杨戬颤颤巍巍，仅仅是翻身俯卧，避免压着伤口，就累得力软筋麻。淬炼经脉、修复肉|身已经来不及，还是重|修|法|力事半功倍。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尽快去见师祖。复|辟者很快就会动手，自己必须抢在这个问题爆发之前，取得师祖的理解，消除阐教的这一隐忧。
　　锁元钉，七绝链，一百二十八道符印，再加上地府的禁制，毕竟还是有些作用的。他不仅要元神出窍离开这里，还要留下|身外化身，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这么一算，法|力还是不够的，杨戬撤回了兜率宫和金鳌岛那两道身外化身。
　　只要老君每天都去上朝，不给他们把众仙一网打尽的机会，就够了。他也曾设想过几十种可能面|临的情况，与通|天商议过应对的策略，此次只是去告诉他那些新的发现，所以金鳌岛那一道作用也不大。这两道身外化身，本来就是用来保存实力的，变通一下亦无不可。
　　但默娘法|力不够，若无自己的身外化身支撑，恐怕她难以应对意外，文曲府那一道肩负重任，万万不能撤回。
　　杨戬留了一道身外化身在酆都掩人耳目，元神径往昆仑山去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