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一把刀，如果没有刀鞘，那么即使用得再顺手，也不能一直拿在手中。否则总会有那么一天，那锋利的刀刃会划向你自己。
　　而你在被划伤之前，根本不会意识到它会不受控制。
　　长安，丞相府。
　　丞相端坐在太师椅上，神色苍老沉郁，在他面前是一张高脚桌，上面放着两份送回的奏折。一份是从前，一份是今日送回。
　　一个父亲可能认错女儿的字迹，但是一个重臣绝对不会认错君王的笔迹。现在这两份奏折上的回辞是不同的字迹，从前的潦草敷衍、字迹如秋日乱草没什么章法规矩，而新的这一份用词犀利简洁，字迹如老树虬根，看上去气势十足颇具皇家威严。
　　不过，可惜的是，这前一份字迹才出自皇帝之手。
　　其实，这并不是第二种字迹第一次出现在奏折上，它早在几个月前就出现了。但是之前有这字迹的折子内容，都是些无关紧要无伤大雅的小事，大臣们虽有微词，但念及这字迹主人将事务处理得合情合理，也就都在皇帝的闪烁其词中选择了默认。
　　现在这种情况却是第一次，丞相这后一份奏折上书的是有关粮价的大事。粮食古往今来皆是民之所倚，国之根本。
　　这字迹的主人将手伸到粮草上面，分明是手伸得太长。丞相若是个忠臣，那么便一定要提出这个问题，以预警群臣预警皇帝。
　　但是，现在丞相是犹豫的。只因他明确的知道，这第二种字迹的主人是谁。
　　在丞相眼中，他现在正面临一个抉择，是君臣之义还是父女之情，他似乎要在二者中取其一。
　　这是一个考验，丞相仿佛看到每一个选择之后隐藏的漩涡。

　　皇城，昭阳宫。
　　新妃冲撞得后宫不得安宁，上至太后下至韶华宫中的无辜奴仆，所有蠢蠢欲动的人，现在都在按兵不动，她们蛰伏着，只是因为她们正等待着一场冲突、一场好戏。
　　可惜，她们认为身处漩涡之中随浪花颠倒的人，此刻却是不动如山、安之若素。
　　“凡五谷者，万物之主也。谷贵则万物必贱，谷贱则万物必贵。两者为敌，则不俱平。故人君御谷物之秩相胜，而操事于其不平之间。故万民无籍而国利归于君也。”
　　轻缓舒和的声音如一阵清爽拂面的春风，在这声音之后，室内便只余下笔尖在纸张上游走的沙沙声。皇家总爱在细枝末节的地方讲究，比如上好的纸，上好的笔，以及现在摆在陈静淑案牍上掺进金屑的墨。
　　御墨，照理说应是皇帝独享之物。
　　“唐家的墨，是要比李家的顺滑细腻一下。”杜鄂在旁研磨，今日的墨砚得太过流畅，以至于她都忍不住多嘴衷心赞叹了一句。
　　陈静淑此时已经批改好一份奏折，放到别处，在去另一本的时候向杜鄂笑道：“唐家想做皇商，就自然要讨好陛下，这只供一人的东西当然会尽全力做到最好。”
　　“皇商？”杜鄂疑问。
　　陈静淑翻开一份奏折，“我朝开国是便重农轻商，如今几代过去，依然未曾有改变。唐家世代为商，早就不满足只作单纯的商人。人都是有尊严的，他家倒是有志气，想要自己应得的地位。”
　　杜鄂闻言，这下便是更不解，遂又问：“不都说唐家家大业大，富可敌国吗？怎么会没有地位呢？”
　　“天下已平，太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操持兵器。后又别立商藉，使其次于民，以重税困辱之。故此，唐家虽是声名在望，却因商藉始终难入上流。位不配德，长久以往，自然心有怨怼。”陈静淑耐心的像杜鄂解释。
　　杜鄂听得半懂不懂，但她知道陈静淑在这方面从不吝啬解惑，故再问：“既然从高祖开始就用的规矩，想来是肯定有道理。这商人地位若是高了农民，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万事皆有利有弊，我自不可浑说。不过，太、、祖轻商重农并非特例，事实上几乎有史以来政策皆是如此。”
　　杜鄂道：“既然有史以来，那恐怕是难以扭转，回天乏术吧。”
　　“确实是难以扭转，所以唐家才想要另辟蹊径。”，说话间，陈静淑已经看完了一份奏折的内容，并开始提笔回复。
　　“怎么说？”杜鄂问。
　　陈静淑抬眼看了眼她，随后笑道：“这可就不是能告诉你的事情了。”
　　杜鄂略慌，连忙道：“奴婢失言。”
　　“没有。”陈静淑摇头，轻声：“想要多了解一些东西怎么会是错呢？”
　　杜鄂想了想，重新组织言语，“是奴婢失了分寸。”
　　这一次陈静淑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唇角多了一丝笑容。
　　稍许时候，春容前来通报，是和刚才话题息息相关的良妃求见。陈静淑恰好看完了今天的奏折，于是便让其在大厅等候。
　　“你倒是悠闲啊。”见陈静淑走进来，良妃也懒得行礼便直接开口，语气里莫名有一些埋怨。
　　陈静淑走到首位去座下，笑问：“怎么有雅兴来找我？”
　　良妃没有回答，撇撇眼睛。
　　“杜鄂，你们先退下吧。”陈静淑会意，抬手示意杜鄂等人离开。
　　于是杜鄂率众人走出来，又在门口等，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为两人关上门。
　　良妃端起备好的茶，向陈静淑道：“这个人你居然还在用。”
　　“有何不可用的？”陈静淑眯眼看向门口，嘴上说得平静，眼底滑过一道暗光。随后，她问良妃：“现在人都下去了，你便有话直说吧。”
　　良妃点头，“我这次来是为了两件事情。”
　　陈静淑：“第一是？”
　　良妃转了转茶杯，之后用指甲在白瓷上敲出一声脆响，正色道：“是代我兄长，向娘娘交代一些事情。”
　　陈静淑倾首，“何事？”
　　良妃垂下眼，似乎深吸了一口气。
　　“我唐家虽为商人，但也非唯利是图，亦有家国情怀。”
　　“呵。”陈静淑轻笑了声，不着痕迹的挑眉问：“所以呢？你哥想说什么？”
　　“先说好。”良妃摸了摸自己脖子，“这是家中族长的意思，和我这个良妃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静淑：“说吧，不要紧张。”
　　“家中族长说：只是太平盛世，才能赚钱赚得安稳。唐家与娘娘现在都在一条船上，他希望娘娘能够心里有数，不要仗着自己是舵手就把船开到危险的地方去。唐家的人水性都还不错，就不知道娘娘能否弄潮了。”
　　陈静淑静静听着良妃的转述，脸上表情转化得并不大，只不过是褐色眼珠向旁边转动，嘴角翘起的弧度向下抑制了一分。手指像刚才良妃一般在桌上轻点着，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似乎在思考，良妃说话之后就闭上嘴，室内的气氛并不压抑但是也让人不得轻松。
　　半响，良妃皱着眉头出声：“你有话便说，不要做深沉给我看。我和他们没那么亲，只想好好的当一个妃子。”
　　“你也没有好好的做一个妃子啊。”陈静淑终于开口，是同良妃玩笑的语气。
　　“你……”良妃有些气闷。
　　陈静淑是无心为难她的，于是缓缓道：“你着什么急？我不过是在想你刚才所说的事情罢了。”
　　“你转告他们吧。本宫只想对付一家，至于其他的，本宫没那个野心也没有那个本事。”
　　良妃闻言半松了口气，点头道：“行吧，我会转告的。”，后又想了想再道：“以后你们这些大事，能不能不要通过我来传？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陈静淑又笑了笑，打趣她：“不是说，唐家的人水性都不错吗？”
　　“那是他们宫外面的人。”良妃神色始终不好。
　　“对了，本宫还有一件事情需你转告。”陈静淑轻道。
　　良妃苦恼的望天，咬牙问：“我这才刚说，不要通过我……”
　　“只不过是运河工程木材供应的问题罢了。”并非是陈静淑打断了良妃的话，而是她自己说到一半就无奈的泄气了。
　　良妃不是没有心机的人，只是她的心机都只限于这后宫之中。因为她明白，她的身世能保她在这方寸之地的纵横，但是一定脱离现在这个狭小的环境，她的心机便支撑不起足够的野心，自然也就觉得棘手而无从适应。
　　“什么问题？”这个问题让良妃轻松了不少。
　　“这次与你们竞争的，是菱洲后起之秀梁氏，而工部水司曹侍中是梁家女婿，所以在此事上曹侍中一定会有出力。工部侍郎与曹侍中有旧隙，且是工部尚书最喜爱的门生。你们若是想要拿下这笔大生意，就需做好万全的准备。”陈静淑一字一句淡声道，仿佛是在给唐家出主意，又好似只是随口阐述一些事实而已。
　　良妃听罢，不禁问：“连工部的事情你都要插手，你到底想把手伸得多长？”
　　“我提醒你，你虽贵为皇后，却也只是后宫女子。后宫不可干政，可是写在宫规上的。”
　　“你在关心我？”陈静淑扯了扯嘴角，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竟调戏起良妃来。
　　良妃态度端正，“都是一条船上且不会水性的人，倾巢之下无完卵，我是在为自己担心。依我看啊，你和我本家那些一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我这个夹在你们中间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你们弃卒保车了。”
　　陈静淑给了她一个‘浪漫’的承诺，“你放心，本宫与你同患难、同生死。”
　　良妃听得气结，简直想翻白眼。她今天，算是又多认识这个女疯子一些了。
　　陈静淑也没让良妃气多久，再次开口：“怕什么？我不过提了两句工部现状，这如何解决是否解决都是唐家的事情，就算是要插手也轮不到我。”
　　“是不想插手还是不能插手？”良妃问。
　　陈静淑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刚进来的时候，不是说有两件事情找我吗？那么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良妃将背完全抵在椅子上，抵得椅子都来回摇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响来。
　　“和第一件事情比起来，第二件事情也没什么，只是我自己好奇而已。”
　　“嗯？”陈静淑发出一个音。
　　良妃没形象的将双腿打直伸长，肩膀矮下去一分，有些疲累的问：“苏贵人都快把后宫的瓦给掀了，你这做皇后的却始终一言不发。我听说宁寿宫那边都请你几回了，你次次都推脱不去，你这闷葫芦里到底是卖得什么药啊？”
　　陈静淑揉了揉今天活动频繁的右手手腕，柔声道：“现在陛下似她如珍宝，我那能奈何得了她？不过是静观其变罢了。”
　　良妃道：“静观其变？你就不怕再观出个魏清荷第二来？”
　　“哼。”陈静淑冷哼了声，淡声道：“我倒是巴不得她成为第二个容妃呢。”
　　“容妃当年可是差一步，就坐在你这个位置上了。”良妃道，比起宫外之事她还是能在意眼前的。
　　“且不说她离容妃还相差甚远，就算容妃在世，本宫还是当年那个淑妃吗？”陈静淑轻声问良妃，笑容温和的眉眼压下，抑住一道犀利的寒芒。
　　见她这个样子良妃反而是点了点头，“看来你是心里有数，那我就不瞎担心了。”
　　一会儿后，良妃又道：“只可怜了锦绣宫那位，这段时间可是被新妃折腾得够呛。不是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吗？你做主人是不是该有点动静呢？”
　　“她不是我的人。”陈静淑道，即使是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也是在笑的。
　　“确实。”良妃也不意外，“现在她身上是没有什么好利用的。”
　　“可怜啊，一心想做鹰犬却没有那个资格。”良妃随口嘲讽。
　　陈静淑不着痕迹的抬眸，撇了眼良妃，凉凉道：“那你说，是她这种摸不着边的人可怜，还是你这必须和本宫同生共死的人可怜？”
　　此话一出，良妃立即哑声，瘪嘴黑脸告辞三连。

　　杨柳岸，晓风残月，执手相看泪眼，多情自古伤离别……
　　明星在户，月当空。
　　大家小姐溜出闺房乱了鬓发也湿了鞋袜，水雾朦胧绿柳跟前，公子长身玉立白衣似要化在人眼眸。一对有情人相会，自然是要一诉衷肠，尤其是知相守无望一方即将远行的时候。
　　“明渊，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情？”正是情浓时候，上官清雪在少年宽阔的胸膛中抬起泪眼。
　　“你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那么上刀山下火海，我都答应你。”
　　上官清雪望着陈明渊，连眨了好几次眼睛，才说服自己将话说出来。
　　“明日你就要离开长安，且这一走，也不知何日是归期。你能不能……能不能……”上官清雪说着，抓住陈明渊衣领，以平生最大的勇气失声喊出，“把我一起带走！”
　　陈明渊一时僵住，下意识抓住上官清雪在自己胸前的手，瞠目结舌般问：“雪儿，你、你刚才说什么？”
　　“带我一起走。”上官清雪，这一次再没有了气势，小若蚊蝇。
　　她身边的婢女暗自绞了手指，悄悄和陈明渊旁边的家仆对了一个眼色。
　　这下，陈明渊是铁定听清了。少年恰似被惊雷劈了一个通透，震撼的余韵在他脑中持续轰鸣，让他保持着见鬼一样的神色，愣是傻傻的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可吓到了少女，表情越来越低迷越来越委屈，不一会儿就掉下了金豆豆。
　　“不是的！”在上官清雪一滴眼泪落下的同时，陈明渊不知怎么的突然开窍喊了声。
　　上官清雪将泪挂在脸上，也是愣愣的了。
　　陈明渊想挠头，但又觉得这个动作太软，于是就将举起的手顺下来抱住上官清雪肩膀。
　　“我刚才不说话，不是不愿意，是、是我太高兴了！”
　　“清雪，我没、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个。”
　　“不过！我要拒绝你！”上官清雪正要破涕为笑的关卡，陈明渊又冒出一句话来，于是转眼间少女又是要哭不哭了。陈明渊心里有底，好声好气温温柔柔的和她说：“我不能就这么带你走，这是不负责的。”
　　“我是一个男人，你是我喜欢的女人。”少年说到这里自己脸红了一圈，“作为男人，我应该对心爱的女人负起责任！我是想要带你走，但是是要正大光明的带你走。先把你八抬大轿取回来，给你一个名分之后，再带你走！”
　　这下，倒是换人如五雷轰顶说不出话了。
　　这接下来的自然是陈明渊的一番承诺，无外乎就是发些关乎生命的小誓言和好好宽慰着，叫人等等自己，未来可期。
　　他们小情侣如何不太重要，左右是看样子浓情蜜意，倒是旁边两个一心为主子好的追随者，狠狠松了口气。
　　至少深情是真的，对吧？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