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 综]长歌襄水上

　　酒瓮一震，发出轻微的响声，先是左右晃动，然后翻在地上，滴溜溜的滚了出来，“剥”的一声，自酒瓮口弹出了一只大大的脑袋，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又接二连三的弹出双手双脚，最终伸展成了一个高大的汉子，论身材，竟比那白掌柜还要高出一个头来。

　　朝清徵从房梁上飘然越下，速度之快，几乎从房梁上凭空移到地面，姿态却比一片落花更轻盈，她看着从酒瓮里钻出的人，目光从对方又尖又长的耳朵移到大而圆的眼睛上，笑道：“足下想必就是‘蟾宫捣药’胡药师了。”

　　“正是小人。”胡药师深吸一口气，勉强咧嘴笑了笑，露出正中央的两颗门牙，果然很像一只兔子，“咱们玩的这些小把戏，在姑娘眼里，想必是不值一提的罢？”

　　朝清徵轻笑道：“白掌柜是猎户，手上的茧子却不在虎口，而在十指指节之上，拳法定是不错，家里摆的酒坛还有呼吸之声，而菜里的毒药，既不会影响肉质原先的风味，又不会因高温的变化，更是妙之极已。”

　　“这毒药是魏老大给的，你们……”胡药师说着，忽然想起两人在吃秋梨前，朝清徵曾用帕子将上头的水擦干净了，怔了片刻，已猜到她那时就将上头的毒药解去，只好摇头道，“早听得姑娘医术绝佳，我们居然还敢班门弄斧，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白家闺女躺在地上，恨恨骂道：“两个男人做事，还出了那么些纰漏，老娘与你们一道，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挨了同伴的骂，胡药师将脑袋一缩，而那白掌柜却双目圆瞪，自鼻孔中哧哧的喘着粗气。

　　“白家妹子无需恼人。”朝清徵笑吟吟道，“你今年三十多岁，爹爹却二十出头，也是了不起的很啊。”

　　白家闺女听了，一口银牙气的几乎咬碎：“老娘今年才二十一，那死鬼已经三十了。”

　　“你明明已经二十八岁，却偏偏说自己才二十一，莫非是还想勾引这个小白脸么！”白掌柜听他“女儿”所言，一张国字脸更是涨的通红，高声怒喝起来。

　　“我这位老哥是十二星象中的山君‘白虎’，和嫂子‘踏雪’是一对恩爱夫妻，惯爱打情骂俏，吃起飞醋来免不了误伤无辜，还请两位莫要见怪。”胡药师摸着鼻子，满脸“一言难尽”，想来也曾被误伤过几次。

　　朝清徵含笑看着，等他们说的够了，才笑道：“三位果然重义气，你们这样高声说话，是要提醒外头的人赶紧跑通知魏无牙？”

　　公子襄肩头一动，身如飞鸟般向外投出，倏然间已经回转，手中还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还有一个没走，方才躲在门外偷听。”公子襄将少年放在地上，温和道。

　　他们知道这个村庄里的人趁着刚刚的机会溜回魏无牙那里，朝清徵艺高胆大，无意留难这些炮灰，公子襄更不会与心上人对着干，只是没料到这个小孩子的胆量居然比其他人都更大许多，不但没有趁机溜走，反而主动向着危险地带靠拢。

　　朝清徵望了少年一眼，想起在刚刚进镇子的时候，正瞧见他抱着个小姑娘往家里走，笑问：“你刚刚抱得小孩子哪里去了？”

　　少年生的一双斜勾眉，双目狭长，身材很瘦，手脚都是细细长长，带了一身棱角筋骨，他听见朝清徵的话，冷哼一声，答道：“那丫头已被送到我师父那里做了花肥，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怕是有些晚了。”

　　“你是魏无牙的徒弟？”

　　少年没有回话，胡药师替他答道：“这是魏老大的入室弟子，魏麻衣，他还有几个师兄弟，叫魏黄衣，魏白衣，魏青衣。”

　　朝清徵颔首，笑道：“听说魏无牙涉猎甚广，不料想居然还会用人做花肥，我倒是不知，这活人肥料有什么特殊之处么？”

　　她说话时，墨色的羽睫微微下垂，掩住了眸光，声音也渐渐变低，如同呢喃自语，仿佛是认真思索这种做法的可行性，还准备捉个人实验一番花肥的效果。

　　白山君夫妇与胡药师听见，都不自觉的感到一丝凉意。

　　就像雪花从后颈飘进衣衫中那样冷。

　　酒肆还是酒肆，空气中的肉香味却已变冷，鲜美的菜肴上凝结了一层乳黄色的油脂壳。

　　朝清徵微微思忖，对公子襄道：“这里的人，梁公子觉得如何处置才好？”

　　“听凭姑娘吩咐。”公子襄温和道。

　　“什么都听她吩咐，我看你武功这样好，没想到也是个怕老婆的！”被点中穴道的白山君听的不耐，忍不住哼了一声。

　　白夫人躺在地上，忍不住用水汪汪的眼睛狠狠的刮了丈夫一下，她将唇抿的紧紧的，似乎想立刻跳起来扭白山君的耳朵，好要他闭嘴。

　　公子襄闻言，俊雅温秀的脸上忽有一瞬动容，就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搅碎了他原先徐徐不惊的心情。

　　他几乎的带点惶恐的立刻去看朝清徵的脸色。

　　朝清徵却已垂下了头，眸光被眼睫敛住，墨色的睫毛公子襄只能看见她脸上梨花初绽般的浅笑，还有飞上轻红的玉颊。

　　她没有生气。

　　公子襄的心终于落地，舒然一笑，白山君的话使他念及自己心中夙愿，忍不住大想到：“此生若是朝姑娘肯垂青目，许以鸳盟，我自该好生待她，不去拂逆她的意思。”

　　除了魏麻衣外，另外三人都是风月场中老手，他们瞧见这两个年轻人的情状，如何猜不透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

　　胡药师嘻嘻笑道：“这位公子爷痴心一片，白嫂子今日可算是撞在铁板上了。”

　　白夫人骂道：“遇见这等毛没长齐的青头小子，算老娘运气不好！”

　　朝清徵略略定神，面色已是沉静如水：“白先生好利的口齿。”斜睨白山君，“蒙先生拿我取消，自当投桃报李，我便用先生试一试这活人花肥是否好用罢。”

　　白山君咳了一声：“姑娘莫开玩笑……”

　　“谁与你玩笑。”朝清徵淡淡道。

　　“姑娘纵然不想留下小人的性命，莫非也不想知道路大侠如今正在何处？”白山君沉声道。

　　朝清徵微笑：“除了白先生以外，这里不是还有三个人么。”说完看了公子襄一眼。

　　公子襄先用抱歉的眼神望着白山君，接着以实际行动表示对方方才的评价无误，温和笑道：“姑娘想种什么，在下看这店后位置空旷，气候适宜，恰合所用。”

　　白山君的笑容已变得十分勉强，他咽了口吐沫，强自镇定道：“我们夫妻情深，同进同退，姓胡的狡诈奸猾，这小子又是魏老大的亲传弟子，姑娘若是杀了姓白的，只怕大有不便。”

　　“你不快些求饶，还敢威胁我？”朝清徵倏地沉下脸来。

　　白山君乃已婚人士，深知女子若是生起气来，大半是不肯讲理的，而那小白脸又显然不会为自己张目，只好低声下气道：“姓白的服气姑娘了，求姑娘饶我一命。”

　　“那路仲远路大侠现在何处？”

　　“就在这里。”白山君道，“我们对路大侠也是佩服的紧，虽奉命用毒药困住了他，却不敢伤路大侠性命，只将人暂时藏在了马厩之中。”

　　他说完，朝清徵与公子襄两人脸上却并未出现喜色，白山君不知，对于朝清徵这等绝顶高手而言，方圆百丈之内，连叶落花飞，鸟雀栖止，蚊虫蠕动的细微声音都逃不过他们耳目，何况藏着一个大活人，如果连他们也未曾发现，只能是因为路仲远已不在马厩之中。

　　“我还是去瞧瞧罢。”朝清徵道，肩头不动，人已如轻烟般飘出酒肆，直绕到后院马厩前才停止，她看着落在木栏上的一滴圆形血点，发现它已经快要干涸，颜色也是不详的黑红，还带着淡淡的腥气。

　　朝清徵用干净的帕子将血染在上头，洒上了一层淡黄色的粉末。血迹与粉末甫一接触，竟腾起几缕碧色的磷火，将帕子烧出几个圆形孔洞。

　　阳光已不像午后那般强烈，温和悠斜的自门窗照进酒肆，白山君三人瞧见朝清徵倏出倏进，衣袂飘忽，身法快至不可思议的地步，若说公子襄行动时犹如白鹤鹏鸟，朝清徵就是误入人间的幽影，若停若去，若即若离。

　　朝清徵将帕子亮给公子襄瞧，道：“路大侠已不在马厩中，想来是已经逃脱了，从血迹来看，这种毒极是厉害，若落在肌肤之上，怕是连皮带骨都会烧成灰烬，只盼路大侠功力深厚，还能支持一段时间。”目光冷冷扫过四人，“你们可有解药？”

　　“魏老大城府深沉，虽将毒药交给我们，但解药只有他自己有。”白山君苦着脸，怕朝清徵不信，解释道，“我们的性命都悬在姑娘手里，岂敢欺瞒，不是和自己过不去么？”

　　朝清徵想了想，将桌上的兔肉夹起，分别喂给白家夫妇，胡药师，还有那个姓魏的少年，她伸手在对方咽喉上一点，他们就被迫张口，将肉吞咽进去，胡药师本来不曾被点中穴道，却和同伙们一样毫无反抗之力，直如朝清徵手心泥人，任凭摆布。

　　“若是我将事情办完，找到解药时你们还活着，就算老天怜你们命不该绝。”朝清徵笑道，在胡药师身上补了一指，拉着公子襄离开。

　　她之前扔给卖栗子的人的银子自香囊取出，沾有独特的气味，只要将香薰球中的蜂儿放出来，就能顺着气味找到目标人物，但路仲远既已身中剧毒，那还是救人之事更加要紧。

　　朝清徵再次回到马厩前，仔细观察地上留下的痕迹，白山君等人不知路仲远离开，而栏杆上的血迹也未完全干涸，路仲远就算走，也离得不会太远。

　　此时秋意正浓，山峦上颜色似锦，无数红色黄色的叶片像蝴蝶与落花那样飘坠下来，为寂静的秋林中添了许多风情。

　　朝清徵顺着步履与血迹，一路提气奔掠，他们足足寻了十多里路，才自横斜的常青灌木丛后面，听到轻微的呼吸声。

　　这种呼吸声断续不定，十分虚弱，又因高热而变得急促，让人联想起飞蛾扑火时被烛焰灼痛的轻响。

　　“我叫朝清徵，敢为尊驾可是路仲远路大侠么？”朝清徵先表明自己身份，然后拂袖卷开灌木丛，里面人影还未显露，便迎来一道刚猛掌风。

　　掌风扑面如刀，声势骤然，朝清徵身子平滑的向后退去，同时双手向上托起，将来势汹汹的内力化为无形。

　　“路大侠若有疑惑，我这里还有燕大侠的亲笔书信为证。”朝清徵温声道。

　　过了一会，灌木中才传来一道雄浑低沉的声音。

　　“既然如此，你且将书信掷给我。”

　　朝清徵依言而行，信纸轻而软，容易受风向影响，随意飘动，但在她手中却听话的很，十分准确的到达了该去的地方。

　　她又原地等候片刻，听得树枝摩挲的坷差声响，一个身材与燕南天颇为肖似的男子自灌木丛中站起，缓缓走了出来。

　　“你怎知我是路仲远？”

　　这人毛发浓密，双目似电，眼光锐利的几乎很望见人心深处，身材轩辕魁梧，胸膛部位的衣衫被灼烧出一个大洞，破洞边沿是不详的青碧色，自褴褛的衣衫中可以瞧见他精壮的体魄，和上面仍在渗血的伤口。

　　“当今江湖中，受伤之后还能发出如此掌力的还有几人？至于燕大侠，我已与他见过面。”朝清徵顺口恭维了一句，“看路大侠如今情状，莫非与魏无牙交过手了？”

　　路仲远颔首，他收到好友的书信，本来打算等这两个小朋友到了之后，再向魏无牙发难，可他蛰伏期间，却发现魏无牙派遣门人弟子，从各处肆无忌惮的掳掠年幼的小女孩，他是当世大侠，虽然武功不如燕南天，气概却不逊色，当下不顾自身安危，决定将那些落入鼠爪的无辜孩童解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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