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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朱
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叶小舟感冒了。这一次上天不再眷顾我们,他的身体越来越糟糕。最后不得不去医院接受治疗,因为他平时用的药已经无法控制变异的病毒。
叶小舟知道瞒不过去,对我歉然地说:“叶儿,对不起......我说过我不会欺骗你,从来没有,永远不会,可我还是欺骗了你......”
他那么难过,打心底里为欺骗了我而内疚伤心,我不忍心让他说下去,轻轻按住他的唇:“你别说了,我都知道。你看,我也欺骗了你,所以我们扯平了。”
他轻轻叹息:“我知道不可能瞒过你。可是我还是侥幸地想,或许我的病能在你发觉之前就好了。就算没好,我也希望你能晚一点知道,晚一天你便可以多高兴一天。”
每隔几天,叶小舟就要去医院接受治疗。治疗的药物药力太强,杀死病毒的同时也杀死了他体内健康的细胞。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尤其是每次治疗完之后,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他已经不能正常地工作,大多数时候只能卧床休息,躺累了就坐起来看几页小说,看累了便躺下休息,我在一旁接着读给他听。
辐射治疗的过程很痛苦,那一整天,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一点点食物都会让他呕吐不止,直到连胃液都吐了出来。尽管如此,他还是坚持听从医生的建议,尽可能喝些牛奶。可是一次又不能多喝,于是他便像个婴儿一般,每次只喝五十毫升。治疗的当天,他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喝牛奶,绿着脸艰难地把牛奶咽下。
叶小舟的头发掉了许多。他的清洁都是我帮他做的,所以他起初并没有发觉。直到有一天他伸手理了理头发,手心里躺着许多头发。他默默地看着手心的头发不语,又拂了一下,落下许多头发。他一向喜欢自己的头发,喜欢留得长长的,卷卷的参差不齐地盖在眼帘上,覆着脸颊。
我走进浴室,拿出贴身的小刀把自己的头发剃光。我走出浴室的时候,叶小舟惊诧地看着我光溜溜的脑袋,半晌,他哽咽一声把脸埋在自己胳膊里默默地流泪。我把他揽在肩头和他开玩笑:“你看我这样不是也很好看,你就算没有头发也会很好看。”
叶小舟擦干了眼泪,小声说:“叶儿,你帮我。”
第二天,我发现方月明也把头发剃光了。方月明说我这个样子很有趣,她要和我一样。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她还不懂得用这样的方式支持和安慰别人。好在其他人没有跟着她胡闹,那只会让我觉得太沉重。
我们每次去医院的时候,七都过来随身保护我。我整个心思都在叶小舟身上,没有精力去细想为什么方灵均要他过来。
第一次见到七来送我们去医院,我的眼中满是戒备,身体也随之收紧。他忙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会!你放心,我不会的......霜儿,我......我有了个新名字,真正的名字,我叫安朱。是我给自己起的,我觉得我就该叫这个名字。你也叫我安朱好不好?我再也不是七了,我不要做以前的那个人。”
在医院等候的时候,七告诉我,他现在是方月明的保镖。起初他不喜欢她,她很傻很讨厌。后来他才渐渐喜欢她,她是个很纯粹的人,没有一点坏心肠。他说:“月亮说我是她的朋友,和光秒一样。”他说他发不好月儿的音,她便让他叫她月亮。他说她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虽然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可是她也没有朋友。她以前只有光秒这个朋友,现在多了他。
他告诉我,方月明拿他做实验,说是要研究一下为什么他的反应可以比常人快许多。她测试他的运动神经元还有其他的什么,那些词他不懂。她在他身上连了好多线,连在电脑上。他说:“我从来没觉得月亮像你,她和你一点也不像,她不是你。可是她认真工作的时候真的很像你,她那样皱着眉头专注地看着电脑,我差点以为她是你。”
等待叶小舟从治疗室里出来的时间很漫长,破天荒地我没有厌烦七的唠叨。甚至还庆幸有他在一旁絮絮叨叨,我可以不必胡思乱想。
七比划着告诉我方月明怎样拿他做实验,都是她自己设计的实验。她说早就有人研究过为什么有的人运动神经会发达些,可是这个研究方向从来就没有系统化理论化。她觉得这个课题很有意思。
我没想到方月明竟然能和七说到一起,更没想到的是七竟然能懂得她的寂寞。她太聪明又太无知,远远高于常人的智商和远远低于常人的情商让她在人群中像一个怪胎。她比我刚进入这个社会的时候还要孤独,因为与我相比,她缺少了自保能力。她根本不了解这个人世,也不懂得人心。
我觉得她比我还可怜。她很想去爱,不是亲人般的爱,而是朋友之间的爱。可是她却得不到,甚至无法付出。她身边的人不是对她敬而远之,便是对她有所企图,后者早已被方灵均踢得远远的。寂寞的她只能去爱一只不会说话的猴子。
我不得不佩服方灵均强大的洞悉力。七和方月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可他竟然能预见他们的投缘。我也很佩服他的容人之量,能够不计较七的过去,把他放到他最疼爱的妹妹身边。
回到中国还不到半年,以前的林林总总便像是前尘往事,已是遥不可及。我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恨七,无论他曾对我做过什么,都已经随着时间埋葬在大洋彼岸。我也早已不再是宋叶儿,更不是魅影。
我对七温和地说:“安朱,谢谢你照顾方月明。”
七很诧异。他愕然看着我,脸上是怯怯的笑容,有些局促。他的手掌在裤子上蹭了蹭,咽了咽口水道:“其实......我......我只是希望你不讨厌我。”
“我已经不讨厌你了。”我温言道:“还有......谢谢你的面包。我从来没对别人提过,是那几片面包支撑着我活了下来。我一直很感激那个在我枕头下放面包的人。我对自己说过,如果有一天能够见到他,我要谢谢他......谢谢你,安朱。”
七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忘了呼吸。我第一次这么平静地看着他那双大大的蓝灰色的眼睛,也是第一次,我发现原谅其实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七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我。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他曾经在我面前愤怒地疯狂地流下眼泪,可是这一次他不想让我看见。我记得第一次看到他哭泣是被他救下的那次,他从我的刀下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质问我为什么要杀他的声音渐渐变成了哽咽,他哭着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
我想上天一定喜欢开玩笑。当你希望一个人从你眼前消失时,这个人往往会顽强地活下来,并且固执地不断地出现在你面前,让你愤怒让你烦恼。可是当你真心希望那个人快乐地活下去时,上天又告诉你它犯了一个错误。
七死的那天特别冷。正是农历腊月,这个北方的城市迎来了十年未遇的暴风雪。一夜之间,雪厚厚的盖了一层,足足有半米深。很多公司都因为天气原因放假了,街上的车辆少了一半,可是医院里的人却多了一倍,救护车呼啸着将因车祸受伤的人源源不断地送来。
那天是叶小舟去医院做治疗的日子。做完治疗出来,车已经按照七的吩咐等候在医院的旋转门外。叶小舟已经陷入半昏迷,我把他裹在裘皮大衣中,将他抱到车上。七坐到对面,将刺骨的寒意关在车外。
车里很暖和,我替叶小舟将大衣解开,轻轻擦拭着他额头的虚汗。忽然,我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我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气。与此同时,我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来自我身后的驾驶室,直扑我而来。我可以躲开,可是我没有动。
子弹没有击中我,七用他的身体挡住了它。他倒在我怀里,手中掷出的小刀插进了枪手的前额。子弹击中了他的胸腔,血像艳丽的花朵一样在他的衣服上晕开。我扯过围巾压住他的伤口,呼唤着他的名字让他保持清醒。
他看着我笑了,艰难地挤出一句:“这次我恐怕挺不过去了。”血沫从他的嘴边流出。
我喝道:“你不许死!不许在我面前死!听到没有,我要你活着!”
他仍然笑着:“你......这样对我,我很高兴......”他的目光渐渐黯淡,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失去了光泽。他死在了我怀中,眼中还带着对人世的深深眷恋。
想要杀我的人是十八。他装扮成司机,在我们最松懈的那一刻朝着我扣下扳机。我们有两个人,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死,可是他的目的只是要我死。他没想到七会替我死,他的心愿没有达成,死的时候一定充满了遗憾和愤恨。
七用一柄锋锐的小刀插/进了十八的前额,那把小刀我再熟悉不过。那是我曾经留在七身体里的小刀,他竟然一直留着,随身带着。
方灵均告诉我,十八是为了替老板报仇。老板死了,死在他几个仇家的合力追杀之下,死在方灵均透露了他的藏身处之后。老板死前终于相通了这一点,那时留在他身边的只有十八。方灵均从七那里得知,十八对老板有着特殊的情感,于是他请七来保护我。
最难过的人是方月明。她为七选好了墓地,亲手把他的骨灰埋葬进去。七的墓碑上只有一个名字,安朱,连姓都没有。方月明失神道:“我们说好夏天要去南方的海边的,他说他最喜欢在海边晒太阳。”
我记得七以前说过。其实我们长大的那个小岛就在热带,可那里给我的印象永远是阴冷,没想到七也有这个感受。我的思绪纷纷飘回了十七年前。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地回忆起以前的日子。我们四十九个人,七的年纪位于后面,可是他的编号很小,因为他很小就来到了岛上,据说那时他才三岁。
方灵均说的对,他不是个坏人。他只是从来不知道对错,从来没有体会过温暖和人世间的一切美好。他比我还要渴望幸福,他比任何人都渴望活着。他终于可以重新开始,却为了我放弃了。这是选择还是命运?难道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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