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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天罚
天罚台最中心的雷池是一座光滑如镜的青玉台,九根青铜柱分布其上,青铜柱顶雷云滚滚,一道巨影在雷云中若隐若现。更远处则漂浮着层叠环岛,环岛上景色各异,瑰丽奇异。
走出连接星海和雷池的甬道,璃疏打眼一看,环岛处净是七彩华光,逆光看去只见一个个端坐其上的剪影,而最高处仪仗葳蕤,是王母一贯的做派。今日正是天帝葬仪,想来整个天庭的仙家都在这里了。
璃疏被司非押着站定在雷池边,听他一一清点自己的罪状。她原有如此多的罪行,一盏茶功夫尚且不够,其中最罪大恶极的一条便是欺君罔上倒行逆施盗走天帝魂魄。
这时间过得缓慢,她不由微微走神,直至司非陈辞完,又静了片刻,她才抬首面向高台委屈似地喊道:“娘娘,璃疏冤枉,此事天帝知晓!”
高台上传来阵阵仙乐,王母的声音随之落下:“陛下既无旨意亦无口谕,事到如今还在狡辩。司非!行刑!”
王母话音方落,司非便掐诀将她送进雷池,灵锁变换形态锁住她脖颈和四肢,牢牢将她定在了九根青铜柱之间。
只听司非道:“司药星君璃疏,累犯天条,罪无可赦,按律应受一千一百八十六道雷刑。”他并指掐诀,那把缠绕雷电的剑浮于身前,他淡漠开口:“一。”
一道紫青色雷电由云海而下鞭子似地抽在璃疏身上,璃疏一声闷哼,鲜血顷刻间便从她衣下渗透出来。
然而司非并不停顿,雷刑一道接一道落下,带着磅礴伟力的雷电中,听不见璃疏的任何声音,只有汗水混杂着鲜血自她身上蜿蜒,淅淅沥沥在她脚下聚成血泊。
连兮不忍地别过头,轻声问:“还有多少下?”
挹尘垂眼:“一千零二十三。”
连兮眉间一颤。
寻常神仙在雷刑下挨过九九八十一道便大约可以转世投胎了,挨上一百八十一道的是魂飞魄散,到了三百道的时候便是各神宫掌事也大约算是废了,至今在天罚台撑过最久的是十万年前人界飞升的太子,凭着天道眷顾硬抗到了第七百五十三道才身陨。
璃疏又怎么可能真的撑过一千一百八十六道雷刑?王母摆明了要杀她,他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不过是在这里等她殒命罢了。
但这时他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充满困惑的“咦”。连兮抬头看去,认出是东府那位号称符阵双绝的莫绥真君,只见他紧紧盯着悬吊在雷池中的璃疏,眉头越皱越紧。
连兮随之看去,却并未见何异样。疑惑间,就听挹尘也喃喃道:“奇怪......”
连兮正想开口,就听到浮岛四周渐渐起了些低低的嘈杂之音,他视线落回璃疏身上,也发现了不对。
璃疏的衣物早就在雷霆下破碎不堪,鲜血同碎布混在一处,一片泥泞的鲜红。
但此时,这鲜红之中竟泛出点点金光来。
随着雷霆一道道落下,碎金逐渐聚拢、缠绕、蔓延,约莫三百道雷后,这金色终于如藤蔓一般以某种纹路爬满了璃疏全身。
连兮眉头紧锁,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原本未期望得到回答的他却听到挹尘迟疑着开口:“这应当是一道咒。”
连兮半是惊讶半是疑惑地看向她:“什么咒?”
挹尘摇头:“我并未见过。”
天罚台的气氛随着这变故又凝滞起来,无数双眼睛都盯着那道被雷霆一遍又一遍冲刷的身影。
金色的纹路沾染鲜血,随着隆隆雷声发出如心脏般跳动的光,细碎的光点逸散,仿佛是被雷霆捶打,又仿佛是随着呼吸流动,在璃疏上方渐渐汇聚、凝实,最终现出一对衔尾金鲤来。
司非眼神一动,掐诀的手势几变,比先前又粗壮几分的雷霆直直落下。
连兮一把捏紧手中的折扇,几乎想破口大骂。
然而雷霆以万钧之势而下,却是狠狠劈在了那对金鲤上,电光隆隆一阵而后声势渐弱,最后仅余数道劈啪作响的细小电弧被金鲤一口吞噬,竟无一落到璃疏身上。
见此情状,浮岛之上顿时轰然,须知天罚台落下的雷可是带着天道之力的,这双鱼究竟是······
许多打量的眼神不由悄悄落到王母那边。
三界能同天道抗衡的东西可没几样,不说凭璃疏是万万接触不到的,这金鲤也不像是其中任何一种。但除了物件,可还有别的,比如本就有天道加身的天帝。
若这道所谓的咒是天帝下的,那便说得通了,甚至连王母不寻常的愤怒也说得通了。
毕竟千娇百宠金尊玉贵长大的西王母之女,如今天庭的女主人,根本无需将区区一个天庭神官放在眼里,除非这神官本就有一些她不得不忍的干系。
那些投向璃疏身上的眼神更加复杂,有些神仙官员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又急忙欲盖弥彰地抬起茶盏挡住自己的脸。
就连连兮,也不禁生出些惊疑。
却听那位莫绥真君嗤笑一声,冷嘲道:“尽是些蠢货。”末了又扯扯嘴角,“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了。”
连兮不由得看向挹尘,却见她定定看着场中双鱼,面色几经变换,最终停在一种混杂着惊讶的了然上。
她喃喃道:“原来如此······竟是如此······”话音落时,她眼中已是一片沉郁。
连兮皱眉:“你看出什么了?”
挹尘罕见地犹豫了一下,低声对他道:“这道咒不仅仅有天帝的手笔。”
连兮一愣,挹尘却抿唇摇头神色不豫,只道很快便会见分晓。她看向璃疏的目光带上了几分鲜少流露的悲悯,叹息道:“她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说不定真能受完这一千一百八十六道雷呢。”
璃疏看着倒影中的自己。她的半张脸在光洁的青玉之上,半张脸在她鲜血聚成的血泊之中,淡漠、苍白,又狰狞。
雷刑不再落在皮肉之上,但被抽取生机的滋味更加不好受。
那是身不由己,身陷囹圄,那是不断失去的味道。
她明白,王母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刑,使她在天庭仙神的目光中衣不蔽体,是因为她不仅要将她的血肉碾碎,也要将她的尊严一寸寸折断。
可是,她的尊严早就被剥离了。
早在她浑身赤裸接受双鱼咒,在她锁骨被钉上锁链,在她丧失自由的那一瞬间,她也一并失去了尊严。
她是如此痛恨,以至于皮肉的痛苦不能撼动她分毫,直到此刻,她才开始颤抖。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她忽然想起她和苍央在竹林小居过的第一个冬天。
那是某个阳光浅淡的午后,因为阵法的存在,屋内并不冷,但苍央还是烧了个炭盆放在一角,薄薄的烟被火光衬亮,悠悠飘在半空。
竹舍的窗户被支起,她躺在窗户旁的软榻上看书,苍央在外面准备晚上用来做炙肉的乳猪。
雪落无声,但簌簌风过,混着苍央剔骨的声音令她生出一股温和的睡意,于是她也就放任自己阖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苍央走近,她以为她会被叫醒,但她等了许久,只感觉到她搭在软榻边缘的指尖骤然落下一点冰凉。
她后知后觉,那是一个带着冰雪气息的吻。
天地忽然寂静,而她依旧没有睁眼。
她眨眨眼,有水珠落下,令她被血泊倒映的半张脸泛起涟漪。
随着涟漪平息,她和那半鲜红的自己对视,突地笑了出来。
苍央弄错了一件事,她并非不在意他。
只是蚍蜉撼树谈何易,她苦心孤诣多年,绝不可能在这里停下。
也或许他正是她的最后一重阻碍。
第一千一百道雷落下,那对金鲤威势早已大不如前,甚至有细碎的金光从其上逸散。
而肉眼可见的,是爬满璃疏全身的纹路,牢牢将她裹紧,带着一种掠夺意味深深陷入她的肌肤。
到了这个时候,连兮也看出来了,这对看上去护着璃疏的金鲤,实则也在消耗着她。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他恍然,这是大崇山的轮回之道。
若非现在劈上去的是带着天道之力的雷刑,这东西定能保她不死不灭。
或者说,令她求死不能。
连兮定定看着青玉台上长发掩面神色不明的璃疏,她被吊在那里,就仿佛一个连着控线的木偶。
原来在那些上位者眼里她真的就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木偶,原来她身上真的连着看不见的线。
连兮牙关紧咬,手中的象牙扇子被捏得嘎吱作响,他脚尖微动,却有声音比他更早——“停手!”
他转头看向最高处,是了,王母又怎会看不出来这咒和大崇山有关。
只是他回头看向青云台,司非充耳未闻,动作依旧。
赤练一般的雷霆依旧一道一道击打在双鲤上,将双鲤打得愈发透明。
“司非!我命你住手!”王母的怒吼从云端传下。
青云台启,断无中断的道理。王母又岂会不知,她这般作态,不过是留一线余地,众仙家见状神色各异,却是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挹尘死死按住连兮,手下用力逼迫连兮看向她,一字一顿,声音冷酷:“这是她一手促成,不要阻止她。”
说着她视线偏向雷海中的身影,轻声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话毕,她也沉默下来。
王母的仪仗如波涛滚滚,正要落到青云台旁,却见那金鲤终于耗尽最后一点余力,崩溃成无数金色线条,这些线条发丝一般披回璃疏身上,和那些金色纹路一起缩入璃疏琵琶骨处。
如同泡沫破裂,她琵琶骨上那个符号碎裂、消弭,散于滚滚雷霆。
这道咒,破了。
接踵而至的电光将璃疏狠狠劈落在地,司非收回掐决的手,垂着眼皮,冷淡道:“一千一百八十六道雷刑,行刑毕。”
王母盯着司非,片刻后,冷冷笑了一声,用只有她和司非能听见的声音吐出三个字:“白眼狼。”
话毕转身吩咐身后的仙官:“去看看,是不是死了。”
那仙官领命正要动作,却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母后!”
接着在场众仙便见到那位消失了大半日的准天帝跌跌撞撞冲进来,又从浮岛往青玉台跳下去。
那些高高在上的浮岛顿时轰然,四处都有仙神下饺子一般跟着跳下。
桐宫的那位年总管这才一边喘气一边喊着“殿下”奔过来。
连兮心想你的殿下早就跳雷池了。
就见那些饺子一一被雷池劈得外焦里嫩,最后被司非接住丢在一边。
而连殊正站在璃疏身前同王母对峙。他手中太清适才被雷电劈过,剑鞘上留着几缕焦黑,现下正微微出鞘。
王母看着他,柔柔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这厮窃取你父君魂魄,害得堂堂天帝魂飞魄散,你竟还要回护于她?”
说着好似无比失望一般,扶额道:“你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未来天帝的样子?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孩儿?”
“我说去看看她死了没,怎么还不动!”
连殊目光扫向那名仙官。
那仙官脚步一顿,还是迫于王母威慑,硬着头皮往青玉台内走去。
整个青玉台落针可闻,就在这时年糕顶着一头被雷劈过的乱发摔到连殊身后,连滚带爬地翻身跪起,双手高举一物,喊道:“先帝有旨意在此,谁都不要动!”
雷云翻滚,雷声隐隐。
王母轻挑蛾眉,掩唇轻笑:“连伪造旨意这种事都敢做,你,你们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连殊垂眼,状似恭敬:“是与不是,诸位仙官一看便知。再者,若是伪造,难不成连司非星君也看不出来么?”
王母暗自皱眉,正想阻止,就见司非已经板着一张死人脸站在了年糕面前。
他拿起年糕手上的卷轴,展开细细看过,转身向王母揖道:“依在下所见,确属先帝真迹。若娘娘尚存疑虑,还有一法可以验证。”
话毕他不待王母点头便将卷轴丢到年糕怀里,道:“念。”
年糕立马打开,抢在王母手下阻止之前,将其上内容一字不落念了出来。
“天地清气动荡,朕深知己过,然寿数将尽,恐无力稳固天界,特命百草殿璃疏以金莲之法续命数百,若百年后朕魂魄遗失,乃合乎情理,亦不予降罪。”
话音方落,雷池之上巨剑泛起电光,轰然炸响,将青玉台上诸人照得惨白。
但雷霆过后,年糕安然无恙。
王母瞳孔剧震,怎么可能!她明明将那道手谕毁了!
“母后,大错已经铸成,而今之道,唯有赎清罪责,方可归位啊。”连殊看向她,满面痛心疾首。
天道已证,再无转圜余地。她不由倒退一步,口中缓缓溢出鲜血。
司非也在此时补充道:“娘娘若不想受此等反噬,只有圈禁万年。毕竟。”他顿了顿,瞥了一眼趴在血泊中不知死活的璃疏,道,“一千一百八十六道天雷,非寻常可抵。”
王母看着连殊,目眦欲裂,点头道:“好,好啊,本宫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司非便上前,微微俯身:“娘娘请随在下来,吃食用具现下便安排宫人收拾过去。”
待到王母的仪仗走远,众仙家逃也似的离场,挹尘才拉着连兮跳下去。
连殊带来的医官正小心翼翼用控物术将璃疏挪到悬在一旁的玄冰棺中。
连兮见状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连殊面色疲惫,眼底泛着淡淡青黑,见状道:“她还没死,还有口气,不过也就一口气了。”说罢他按按额头,神色不虞,“你们把苍央弄回来,我答应过要护他周全。”
“还有你们,回来以后都到桐宫住一段时间。”
连兮躬身答是。
王母经营数千载,今日被迫退让,于她而言是奇耻大辱,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这些同璃疏走得近的,只怕便是首当其冲的出气筒。
连殊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略一颔首,转身扶着棺走了。
挹尘拉住连兮,道:“走吧。”
连兮想到方才连殊说的“他答应”,明白璃疏和连殊之间应当有过什么交易,便点点头。
只是转过身时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向慢慢没入甬道的连殊背影,单薄、锋利、笔直。他想,从今天起,他这位便宜弟弟便是天庭真正的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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