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如画

　　几天后的公司年会，我和小林子如期去参加，他很期待，还特意着正装，精心拾掇了一翻。我却无心妆容，随便套了件日常的外套。这类场合，我本就不太在意，讨厌张扬。
　　年会的宴会座位按部门分配，设计部和商贸部隔了好几张桌子，我远远看见小林子正襟危坐，却找不到John的身影，目光在一圈圈宴会桌上扫过，才发现他坐得是主席台前的主桌，陪着几个德国高管。John今天一身深灰色西装，素净的白衣领，随意松开了两颗衣扣，没打领带，比起那些着正装打领带的男士反而显得毫无拘泥的洒脱，英气十足。这一瞥见，我心里忽欠欠的，好像小偷，长时间搜索目标，锁定，做完了案，忙心虚地闪躲。
　　我得管住自己，将眼神投向面前一套餐具，研究瓷白骨碟上的鎏金。突然，本是喧哗的大厅有了片刻反常的宁静，一个同事小声问：“总裁旁边的那男的是谁啊？”
　　我也抬起头顺着他们的目光看向了主席台边的侧门，从那正走进来一行人。陪在总裁Nikolaus身侧的女子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总裁秘书Celadon，也是那天在John车上来电的女子。她一身轻薄的衣裙，带着反季节的俏丽，庄重稳健的步子也掩不住摇曳的身姿，虽然看不清面容，光一股自信的气势都绝不输总裁的气场。我知道这女子还有一副温和的好嗓音。另一侧的男子就是同事狐疑的对象了。我本来就不认识几位公司的高层，对此也毫无兴趣，所以根本没留意。
　　“哦，……那位啊，那位是裴总啊，公司的几个大股东之一，也是商贸部裴经理的哥哥！去年我去德国总部出差见过他。他很少来中国分部的。”组长应道。
　　我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睛，忍不住盯着他的身影，John的哥哥！远远的我也看不清面容，只是觉得身量是乎比John更高更健硕一些。他们一行人落座后，大厅又喧嚣起来。我们这桌大多数声音都在谈论着Celadon，男同事夸赞她气质卓越，据说还未婚，也有人说结过婚，后来离了，反正还是单身。
　　组长爆料Celadon不简单，前不久曾陪同裴经理到美国去谈判，她并非技术骨干，也非商贸部人员，只是个秘书，所以难免不让人浮想联翩。更人嘴快说可不是嘛，她同裴经理关系很不一般，好几次午餐时间都看见她和裴经理一同进餐。这些话在我心里平地生惊雷，炸开了花，这股翻江倒海的醋意比起对John心系的小女孩不知道放大了多少倍。恍惚间，我似乎又听见了那日她的来电，亲昵精短的话，字字敲进我心里。
　　Nikolaus在台上作新年祝词，Celadon全程翻译。当他谈到John年末拿下的订单开创了公司产品的新市场，并致谢相关工作人员努力时，一个同事碰碰我的胳膊，“韬蓄，听说这个订单数额巨大，你刚实习就能参与，真厉害。”
　　我稍缓过神来，僵硬地笑笑。
　　开席后，我动了几筷子就觉得如芒刺哽咽在喉，心乱得怎么都吃不下，台上的文艺表演和同事们的一张张谈笑风生的脸，却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浮华和孤寂。忽听见我包里的手机响起，拿出来一看是周戈，我逃也似的跑到大厅外的回廊边，像捞到根救命稻草。
　　“郁韬蓄，怎么接个电话也磨磨蹭蹭的？”周戈抱怨道。
　　我握着电话靠在回廊的一根大立柱旁，看着那从屋顶垂下的水晶大吊灯，无数的六棱方折射出璀璨的光，“什么事啊？周少爷。”
　　“能什么事啊，我的图呢？”
　　“我这几天还在上班呢，没功夫弄，已经画好两张了，等这周一过，我实习结束才有空。”
　　“那下周一定要给我啊 ，眼瞅着就月底了。”
　　“咦，你不是说春节前的吗？怎么这会又急了？”
　　“那是我上交的时间，你的图拿回来我不得留时间改改啊？”
　　“改什么？改作者名字吗？”我笑道。
　　“喂！”周戈声音猛地大了一音阶，“你积点口德！”
　　“咦，怎么某人像被踩到了尾巴？”我笑着调侃，还没等周戈回答，我的笑却一下收住了，隔着那细细碎碎的水晶吊坠，对面的回廊处不知什么时候多了John和Celadon两人的身影。John双手插在裤袋里，悠闲随意。Celadon好像笔画着说什么，侧脸满是笑，讲到高兴时，手还握了握John的胳膊。我不知道两人竟然谈到如此投机，还可以掺杂肢体语言。不是周戈在电话那头叫我，我都忘记在与周戈通话了。
　　“喂，喂，喂，郁韬蓄，喂，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可能信号不好吧，你刚才问我什么呢？”
　　“信号不好？你在哪里还能信号不好啊？刚才就问你在干什么呢？”
　　“哦，我们公司开年会……”
　　“在哪里开年会？”
　　“国际假日酒店。”我的眼睛始终没离开John，他时而低头微笑，时而点点头搭上几句，距离太远我无法听见他们交谈些什么，但恨不能立马长出顺风耳。
　　“啊，真的？这次我保证能五分钟之内赶到。”周戈哈哈一笑。
　　“噢？你就在附近吗？”
　　“是啊，诶，韬蓄，我带你去吃别的东西吧，这些酒店的宴会吃不上什么好东西的。怎么样？”
　　“不去！你还是带着你四百米跑道上的哪位小姐去吃吧，我这次可不敢再插队了。”
　　“说你这人，也忒没劲了，有点生活情趣行不行？”周戈被我拒绝却赖着，丝毫没有想挂电话的意思，我也没催他，反倒和他没话找话说。这样，我才有借口可以远远看着John。他们还真配合，不但没离开，反向着回廊的玻璃幕墙靠近了些。让我更清楚地看见了John的侧脸和一脸柔和又内敛的笑。Celadon更贴近了John一些，呈现给我一个漂亮的站姿。John身边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样，这样优雅，这样精致，这样有魅力。我心里妒忌四溢，突然好想逃避。
　　“周戈，”我打断正在有一句没一句说着闲话的周戈，“我也觉得年会好无聊，我想提前离场了，要是你真在附近，就过了接我好了。”
　　“OK，今天约我的人放我鸽子，我一会就过来，你在酒店门口等我。”
　　我挂了电话从大立柱后转出来，迎面正碰上那位被人狐疑的高高身躯，正脸相对，我才看清楚他与John并不相像。尤其是眼睛，一副眼镜也难遮住深邃冷峻的目光，配上他平直的嘴角，完全没有了John的柔和，这位裴总天生俊冷，不怒自威。但我觉得倘若这双眼睛或是唇角露出星点温柔的笑意，对女人来说将是致命的硬伤。他高大的身材，更宽厚，有种让人压抑的气势。我没打招呼，就这么从他身边溜过去，反正我是个实习生，就当我不认识他。他也毫不留意我的存在，一脸冷漠地擦身而过。
　　我回到席间，和组长打了个招呼说我有急事要提前离场，组长有些为难，“要不你再等会儿走吧，我听说你被评了个优秀新人奖，你走了谁去领这个奖呢？”
　　我一脸错愕，“还有这事？”
　　“这些都是传统保留项目，文艺演出，然后颁发各种奖项，韬蓄，没有啥特别紧急的事，还是再等等吧。”
　　我却很坚持，如果真是要领奖，我就更不愿站在台上让John看见我这幅随便的装束了。要知道今天晚上很多女同事都是精心打扮而来的，为着餐后的舞会。组长还欲阻拦，恰好这时周戈打了电话来催，他真的不出五分钟就到了，我忙故意显示出焦急的神态说：“你别急啊，我马上就出来了。”
　　组长见挡不住了只得作罢。我拿起挎包飞也似的就跑出了大厅，直奔电梯口。出了电梯我一路跑着横穿过大堂，刚到门口手机又响了，我没来得及看，钻进那辆停在酒店门口的明黄小跑车，催促周戈赶紧走。
　　“干什么每次都跟做贼似的，弄得我好像个望风接应的同伙一样。”周戈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保险带啊，大小姐。”
　　我才反应过来，忙系上保险带，周戈早一脚油门就窜进了主干道的车流。我这时才从包里掏出手机查看，竟然是John打来的电话，难道他看见了逃离的我吗？我赌气地将手机一关扔回包里，故意不回他电话。
　　“你想去哪里？吃夜宵，喝酒，还是干点什么别的呢？”
　　我望着车窗外霓虹的街景，一脸茫然，是啊，我这样逃出来是想去哪里，我竟也不知，周戈也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开着车。
　　“周戈，留学生活是怎样的呢？”我突然问道，只是对John过去的生活充满好奇。
　　“混乱的。”周戈握着方向盘左右变道，十分娴熟。
　　“混乱？！为什么？”
　　“思想混乱，生活混乱……被家里用钱捧出去的，都没什么正经事，本来国外环境相对开放，那儿不过是个纵欲的场所，就这样。”周戈满不在乎地说：“大家都是为了混个洋文凭，好拿回家有个交待。说的好听是留学，不好听就是走个旁门左道买学历。”
　　我觉得周戈是在说他自己，他还挺自省，但为了不驳他的面，我感慨道：“有钱就是好啊，门路真是广！不管怎么说也算是长见识了，人家不是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你要想出去还不容易吗？让你哥帮个忙不就得了。”
　　“我家可没钱送到洋鬼子那里去糟蹋。就算是亲戚，日子还是分开过的。”
　　“你们是什么亲戚啊，姑表，还是姨表？”周戈突然问道。
　　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却像毫无防备的一掌，打得我的脸隐隐发烫，真想就此坦白了，可是话到嘴边我还是忍了回去，我不能因为我的谎言毁了John的人品，他只是一次次在帮我圆这个谎。我硬着头皮说：“你要了解那么清楚干嘛呀，我们就是个远房的亲戚。这年头谁不想有个沾亲带故的富亲戚提携提携，否则我这种阶层的人怎么会认识你周大少爷呢。”
　　周戈得意地一笑说道：“也是！要不今晚也让你感受感受我这阶层人的文化？”
　　“不必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我可不想上了贼船！”
　　“仇富心理。”周戈不齿地说道。
　　我没理他，脑海里一刻没落下同事谈论的Celadon和John的绯闻，他们在一起是这样的和谐，她知道John工作以外的生活，可我却毫不知晓，忽就觉胸口憋闷。John独自一人在国内一年半了，这一年半啊，我们私下才见过几次，平时他怎么过的，的确值得商榷。我烦躁地说：“周戈，我想回家睡觉。你找个地方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坐公车回去就行了。”
　　“郁韬蓄，这才几点钟啊，你就回家睡觉？我带你去兰桂坊吧，气氛不错的。”
　　“酒吧？不去，你喝了酒还怎么开车啊。”
　　“不喝酒，就只是去跳舞……”
　　“我不去，我不会跳。”
　　“那你想干点啥呢？”周戈赖皮地不愿放我走，这样的贵公子也会无聊？
　　我转念一想，问他：“周戈你最讨厌大冷天的做什么事呢？”
　　“什么意思？”周戈看了我一眼，“大冷天当然是什么事都不想做了，不想起床啊，不想走在路上喝冷风啊，不想……哦，对了，我最讨大冷天还去吃什么冰激凌，傻不傻啊！”
　　“那我们去买两个冰激凌吃吧。”我笑着说。
　　“你有毛病吧！都说了我最讨厌做这种事了。”
　　“我知道你讨厌，所以才提议。你喜欢的事让你喜欢的人陪你一起做。你讨厌的事，我可以陪你尝试一次。这就是我所能做的了。”
　　周戈好像一愣神，接着猛一脚刹车，险些闯了红灯。但他马上手指敲着方向盘，一脸邪笑地说：“早知道是这样，我应该说我最讨厌大冷天和女人分享一床被子了。”
　　“你！”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朱锦程就曾经这样侮辱过我。我猛地拉开保险带，推开车门就要下车。
　　周戈一把钳住我的手腕，“干什么！多危险啊！”
　　我使劲想甩开他的手，他却死死箍住，恰好红灯变绿，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了几下喇叭提醒我们快走。
　　“韬蓄，别胡闹，快关上车门，我以后再不开这样的玩笑了。”周戈第一次郑重地承诺道。
　　我不甘地带上了车门，他猛一打方向拐进了一条小道，慢慢地开到路边停下来。我拉开袖口揉着被他紧箍过的手腕，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见了一道浅浅的血印。心里觉得委屈也不说话。周戈松开保险带，看着我说：“等我一会儿，我去买冰激凌。”
　　晚上回到家，陶然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洗漱好坐在了沙发上和她一起看。小腹却一阵阵地绞疼起来，难受得我咬着嘴唇，蜷缩在沙发一角。心里一算日子，坏了，这两天就是我月信的日子，我本来就有痛经的毛病，加上今晚的一大个冰激凌球，更疼得变本加厉了。陶然一看我脸色苍白，忙问怎么了，我说是生理期，疼的。她跑去橱柜里翻了一颗芬必得给我服下，又给我灌了一个热水袋让我捂在小腹上。
　　“你是不是年会上吃冷菜了？”陶然看我疼得比往日更厉害关切地问道。
　　“不小心吃了冰激凌，”我猫着腰双手将热水袋紧压在腹部。
　　“神经啊，自己心里也没个算计，吃那么冷的东西，你想作死呀。”陶然埋怨道。
　　等药稍稍起了点作用后，我总算直起了腰，陶然看我好了点，轻轻说：“过年我想去香港。”
　　我不吃惊，我明白陶然对阿志的思念，“你去吧，正好也帮我带点东西给伯母和润儿他们。”
　　陶然犹豫地说：“可我怕阿志他不欢迎，所以一直就很纠结。”
　　“怎么会不欢迎，估计他会很惊喜。上次阿志哥不是也趁着国庆特意来南京看你了嘛。”我笑着鼓励她。
　　“那你呢，回家还是有什么其他安排？”
　　“回家！”我想起某人半个月前曾还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想带我去德国的话，如今看到Celadon估计早忘在脑后了吧，心里赌着气。
　　陶然一听我带着怨恨的语气，一笑说：“怎么了？和你的John吵架了？”
　　“没有，……我今天看见他和总裁秘书两人躲开年会，很亲密地聊天，而且他还带着她去了美国出差，心里很不舒服，觉得……郁闷！我不想理他了！”我有些没底气地叫嚣。
　　“傻子，”陶然笑起来，“恋爱本来就是这样的，妒忌很正常，说明你真的很在乎他。……还不想理他呢，依我看不出一天，你就屁颠屁颠想赖着人家去了。”
　　“真不想理他了！我发现我对他真的一点也不了解，他这一年半在国内的生活怎么过的，天知道啊。”我醋意满满，心浮气躁，“你是没看到那个女的，衣着特讲究，一脸娇媚，反正看着就心里憋闷！烦！”
　　“你这几天本来就会心烦的。”陶然不以为然地瞟了我一眼，继续看她的电视剧。
　　我自己猫在那儿生闷气，咬牙切齿地唠叨：“谁想攀那高枝似的，我可不稀罕，就知道利用职务之便，太可恶了，你爱带谁去带谁去，和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陶然听着反而一乐，摇了摇头，“你啊，也就是发泄发泄地说说而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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