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

　　不起眼的一群人在玩着比大小，水云卿很少玩这种赌局，她玩的，基本都是单挑。不过，对那个少年的好奇让水云卿把目光投向了那边的赌桌。
　　少年大约不知道规则，一直抓着一把铜板犹犹豫豫，知道周围的人半是嘲讽半是催促地让他下注。他怯怯地伸出手，把那把铜板放在了“小”的那一边。然后，中间那人摇起了两个碗，只听得色子在碗里撞来撞去，格外清脆。然后，周围人起哄的声音就盖过了色子在里面碰撞的声音。少年一直充满期待地看着那两个碗。中间那人打开了碗，小。这可是个一赔十的赌局，少年的十个铜板，赢了一百个。
　　水云卿不禁笑了笑，这个小孩，手气还不错。
　　然后，那少年又押了小。一百个铜板，变成了一钱银子。一钱银子，对水云卿来说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是或许够这少年生活好几日的了。
　　在四周一群看着像小混混的人的起哄声中，少年再一次押了小。
　　这小孩还挺执着，水云卿心想。她自问自己若是真凭运气去玩，可不一定敢连续三局全都押小。
　　又赢了。一钱银子，变成了一两。
　　还是押小。
　　又赢了，一两银子，变成了十两。
　　水云卿感觉，若是个小叫花子，这就该见好就收了。十两银子，若真省着点花，说不定够他过上好几年的。
　　但是，水云卿竟预料错了，那少年又押了小，而且把这十两银子都押了小。还真是不给自己留后路。
　　但是，居然又赢了，这一次，十两银子，变成了一百两。一百两，可真的不是小数目了，对水云卿来说，也不能算是个小数目了。虽然她在赌桌上总是一掷千金，但是平日里开销，也绝到不了这个数目。
　　这时候，四周的人看着那少年的眼光变得略有些异样。少年四下看看，忙把他的一百两银子收到怀里，从赌桌上退了下来。他一边四下张望，一边向赌坊门口走过去。他又没出老千——至少，水云卿没看出来，这是他赢的钱，又何必像做了贼一样？不过，也是有的，他太嫩了些。若是水云卿就算赢了上万两也依旧是面不改色，不过，也没有人敢找她寻仇。
　　水云卿并没有盯着那少年一直看，而是看向了方才那个赌桌。玩这种比大小的人，也都不是什么能一掷千金的，所以，一百两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突然，有两个人毫无征兆地离开了赌桌，又出了赌坊。
　　一丝不祥的预感闪过，水云卿对采薇吩咐道：“走，去追刚才那个小孩。”
　　等水云卿和采薇出了赌坊，早已不见那小孩的去向，茫茫人海，这衣衫褴褛的打扮可是不那么容易寻的。不过很快，水云卿便找到了刚才赌桌上的那两个人。她紧赶两步跟上去，也不敢跟得太近。隐约听到那两个人的谈话，果不其然，是些个输不起的人。
　　那两个人也走快几步，水云卿跟着他们，不久便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少年。少年已发现有人跟着，只好快步向前走着，而那两个人也一点一点加快着。直到，把那个少年逼到了墙角。少年抬头看过去，一堵高墙，猛然回头，两个比他高出许多的身躯。
　　一个人冷笑着问那少年：“你原先，赌过吗？”
　　少年满眼尽是惊恐，摇摇头，道：“没……没有……”
　　“才第一次赌就赢了一百两银子，让我们不得不感觉，其中有诈啊。我们怀疑你赢这钱，用的手段不干净。”
　　“没……没有，我没有出老千。”少年的声音有些颤抖，“以后……我再也不赌了，行不行？二位大爷，就……别再为难我了吧。”
　　另一个人说：“怎么是我们为难你？识相的，还是把钱交出来吧。”
　　“不行啊……二位大爷，这是给我娘治病的钱……求求你们。”
　　“采薇。”
　　“知道了，公子。”
　　就在那两个人刚刚抓住那少年的时候，采薇冲上去，挡开了那两个人。两个人见有个不识好歹的来捣乱，顿时来了气，便要与采薇动手。水云卿心下清楚采薇的功夫很一般，但是两个小混混，根本就不会练过什么正经武功，所以水云卿还是比较放心的。
　　三招两式，采薇便把两人撂倒，但也没到让他们无反击之力的程度。水云卿上前去，随手扔下两千两银票，“不就是喜欢钱么，小爷我身上的银票兑成金子都能把你们砸死，拿着钱，赶紧滚。他的钱是不是他自己赢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那两个人虽是不甘，不过两千两银票，他们是见都没见过，便捡起银票溜了。
　　水云卿对采薇低声吩咐道：“明日让周锦去把那两千两给我偷回来，不是，是拿回来。”
　　“知道了，公子。”
　　那少年看着水云卿，断断续续道：“多谢……恩公……”
　　水云卿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年，眉清目秀的，倒也生得俊俏，若不仔细看，的确看不出，这竟是个女孩子。水云卿指着自己的面具问道：“你不知道我？”
　　“您是……”小姑娘不解。
　　采薇道：“我家公子是赌神，逆乾坤。”
　　“赌神？赌神小爷！”小姑娘竟扑通一声跪在了水云卿面前，“这一年来，如果不是有您，我们家早就揭不开锅了。”说着，她抽泣起来。
　　水云卿抬起手，采薇本想阻拦，却还是止住。水云卿摘下了那夜幕中依旧金光闪闪的面具。
　　小姑娘站起身，抬起头，满脸尽是惊诧。眼前这副面孔，分明也是个妙龄少女，比她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很难……很难和她想象当中风度翩翩的公子，赌神逆乾坤契合在一起。
　　水云卿神秘地一笑，“不用惊讶，告诉你个秘密，赌神小爷我本就是个女子，天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可不多哦！”
　　小姑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水云卿道：“我今年十九岁，你唤我一声‘姐姐’可好？”
　　“赌神……姐姐。”小姑娘迟疑道。
　　“赌神姐姐？不好不好，听着很奇怪。你就唤我……”水云卿想了想道，“唤我‘阿若姐姐’吧。”
　　“嗯。”小姑娘使劲地点了一下头，“阿若姐姐。”
　　水云卿又问：“你可有……十三了？”这还比她心中所估计的略多说了些。
　　小姑娘答道：“再过几天，就十五了。”
　　水云卿再次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小姑娘，怎说也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女，又瘦又小，比水云卿还矮了半个头多。
　　“你叫什么名字？”
　　“杨小婉。”
　　这个名字听着有些耳熟，水云卿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大约是无关紧要的吧。她又问：“怎么会来赌钱？”
　　一问到此处，小婉才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是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我娘要治病，弟弟要念书，全家要吃饭。我们家……就只剩下不到一百文，我只好瞒着我娘来赌博。她要是知道我来赌博，一定会打死我的……唉，她现在也许，没力气打我了。我们没有地种，又交不起税，我娘病了，也没钱买药，有位好心的大夫为我们开了方子，我爹就自己去山里采药，已经好几天没回来了……”
　　那大约是德济堂的孙大夫，他的医馆是小本生意，虽不让人赊账，自己却常去城外行医，免费给人开几个方子。
　　“你读过书吗？”
　　小婉答道：“没正经读过，只是弟弟念书的时候，在旁边偷听过，能识几个字。”
　　“你知道一百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吗？”
　　小婉摇摇头。
　　“一百两银子是一个七品朝廷命官近一年的俸禄，所以你绝不可以拿着这么多钱回家的。”
　　“哦……我……明白了。”小婉略有些惊惶。
　　“这样吧，十两你拿出来给家里用，剩下九十两，你且自己收好就是，这是你自己赢的钱，虽看着有些不相称，但依旧是你应得的。记得，这钱只能用在刀刃上，不能挥霍。赌徒之所以沦为赌徒，大约便都是因此了。”
　　小婉一一记下，水云卿的话虽不是什么箴言，却被小婉当做圣旨一般。
　　“十两……说你是怎么得来的呢？”水云卿思索着。
　　“可以说是你给的吗？”
　　“好吧。可以请我到你家做客吗？”
　　小婉嗫嚅道：“我家……很脏，也很乱的，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的。”水云卿是着实想去看看。接济贫民的事，从来都是月祺、采薇，或者有时是覃阳代劳的，水云卿自己从不清楚那里的真实情况。见了杨小婉，她是不由心惊。从小在蜜罐里长大的她，却是不知，就在京城的附近，竟会有如此艰难困苦的地方。
　　“好吧……”小婉应下。
　　水云卿和采薇一直跟着小婉的步伐向前走着，出了城，然后一直向城郊走去。小婉的步子很快，水云卿和采薇丝毫不用刻意放慢着速度。水云卿知道城郊有着许多的村子，但是她从未去过。一段不长不短的黑暗过后，远处渐渐有了星星点点的光亮，那便是小婉家住的村子了。
　　水云卿早已把面具戴上，还没进村子，水云卿拉住了小婉道：“小婉，赌神是姐姐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小秘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连娘和弟弟也不能说吗？”
　　水云卿摇摇头。
　　“好吧。”
　　水云卿想了想，又说：“不若人前你就唤我‘乾哥哥’吧。”她从逆乾坤三字中取了一个‘乾’字，当然，这也是她祖父的名。
　　“嗯，乾哥哥。”
　　“若有人问起，我今年二十二岁。”
　　“记下了。”
　　然后，小婉便继续在前方带路。进了村子，千回百转的，偶尔遇到几个熟人，小婉都会给他们一个笑脸和一句贴心的问候。一个村子，就如同一家人一样。虽然除了采薇，还有那十三个人跟过来，但是，常人看来，就好像只来了水云卿和采薇。村子里有的人是认得赌神的，不禁要驻步多看一会儿。才不到一会儿工夫，赌神来访这件事就在村子里传遍了。
　　村子的一个角落，小婉停了下来。那便是她的家了，看着，实际上只是个茅草屋而已。这里的穷，对水云卿来说是难以想象的，而小婉的家，在这村子里，也算穷的了。
　　到小婉家门口，看一对夫妇刚刚离去。小婉道：“那是马叔和马婶，他们家常叫我们家一起过去吃饭，但是每次我没回来的时候，我娘都说要等我回来。”
　　这里，家家都这样穷苦，却是家家都这样温馨，相互帮助，相互扶持。有人说同富贵易，共患难难，也有人说共患难易，同富贵难。水云卿不禁想，莫非真的应是后者。京城有多少富庶人家，却都锱铢必较，尔虞我诈，让人心寒，曾不若这村子里的一家一户。
　　此时，村子那边已经传开，说是赌神去了小婉家。人们虽是都好奇兴奋，却也不去随意打扰。
　　“娘——”小婉喊了一声。
　　小婉的弟弟扶着小婉的母亲走了出来，见到小婉回来，她是一脸的欣慰。小婉出去讨生活，或许，每一日她都是这样盼着小婉回来吧。
　　“小婉回来了，有客人吗？”
　　“娘，这是赌神。”小婉介绍道，“小彦，你叫他乾哥哥。”小婉又转过身道：“乾哥哥，这是我娘，这是我弟弟小彦。”
　　水云卿彬彬有礼道：“伯母好，小彦你好。”
　　小彦只有十岁，赌神之于他，也是一个想象中的人。今日得见，他也是十分惊喜。他一脸天真地跑过来，问道：“乾哥哥，你真的是赌神逆乾坤吗？”
　　“嗯，是我。”
　　“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
　　水云卿打趣道：“若是以后像我一样赌博可不要啊！”
　　“不，以后我要像你一样乐善好施啊。”
　　“嗯。”
　　“孩子，过来坐吧，我家没什么好的，怕是招待不周了。”小婉的母亲请水云卿进屋坐下，丝毫没有把水云卿当做一尊神。她不到四十岁，却像是早已看破红尘的老者。
　　有钱人常被金钱蒙蔽了双眼，有时却不如穷人活得明白，自在。
　　小婉的家中的确如她所说，几乎无处落座，无处落脚，但是水云卿丝毫没有表现出任何厌恶。不管是真的还是尽力忍耐，她都让自己泰然自若。就是这样。
　　的确，水云卿每次赢的钱够小户人家过一辈子了，但是，把这个村子看遍，她明白穷苦人是救济不完的。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的，不是她，是朝廷。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她赢再多的钱，给他们再多的钱，也不过只能解燃眉之急罢了。
　　小婉的母亲道：“孩子，你在赌场赢那么多钱，可要当心有人找你麻烦。因为赢钱而被人追杀的人，可不少。”
　　“伯母不必担心，我从小就学了轻功，就是为了逃跑啊。就算逃不掉也没关系，我的靠山是水家。”——这本不是什么秘密。
　　“那就好……那就好……”小婉的母亲喃喃道，“不过，你这么年轻，也总该有个正经营生吧。”
　　“我有的，每个江湖人，都不止一个身份。否则，我也不能只有晚上出没啊。”
　　这时，小婉端着饭从里面走了出来，“乾哥哥，留下吃饭吧。”
　　水云卿看着那饭，实在是没有食欲。若说宋琳姬家里是粗茶淡饭，她忍一忍也便罢了，不让宋琳姬为难。但是，小婉家的饭对水云卿来说简直是难以下咽，不知，她还能不能尽力掩饰下去。水云卿尽量不让自己面露难色。她起身道：“今日水大少爷找我还有事相谈，先告辞了。”
　　小婉是个聪明姑娘，见状也明白，便也没再留水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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