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说到此间，元氏挥了挥手，叫仆婢们都出去，她一家要和大师好好说说话。于是众仆婢们出来。流朱一切如常，只是玢儿珂儿有些失落，因为大师永信口中所说——她们不是最忠心的侍女。这可是涉及奴才们前程的卦言，两个小丫头怎能高兴呢。我心头暗苦——真是想要效忠当贴心奴才的当不了，不想效忠的，却偏偏逼着效忠。若是来日我跟着甄嬛进宫去，只怕一辈子要老死深宫，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回望佛堂内，这一家恐是正围着的大师问询前程运数。心中微微冷晒，暗道——佛祖啊佛祖，你这寺院只为有权有势之人而开，只保佑辅佐他们的运势前程吗？我这个小婢女心中也有几个宏愿，要说给你听。但愿得你不要嫌贫爱富，闭目塞听才好。
　　想到此转身向一座偏殿走去。这是一座观音殿，无人看守。我信步而入，正对着是一座巨大的观音像，满面悲悯慈容，怀揽净瓶柳枝，端立于莲台宝座之上。她身后一盏琉璃灯闪耀着常年不灭的灯火。灯盏后红纸写了两行黑字，我拢目光观瞧，才看清全部。
　　我凝眸注视了观音片刻，本无跪拜之心，然心有所求，又被她慈悲从容的气度所感，到底虔诚屈身拜倒在莲台下。以方才叩拜华严三圣之礼拜了观音，又为她敬了一炷香，这才在心里默默许愿。
　　第一誓：此身为绵绵母亲所生，她临终所遗怨恨，便是我之怨恨，他年若查清谁是害她的凶手，我必要那凶手血债血偿，五马分其尸！
　　第二誓：甄远道啊甄远道，此身为绵绵母亲所生，又何尝不得赐于你？我再恨你，亦不能将你怎样。也罢——看你如今荣华锦绣，乐比神仙，来日，我必要你悔不当初，愧无自容！
　　第三誓：甄嬛啊甄嬛，你我同父之女，然你使我为奴，未觉丝毫不忍。只以些许金玉绫罗买我之忠，未免也太轻贱我心，更显你心凉薄肤浅！既然你不懂何为换位思考，那么，来日我要夺走你的一切，漫说荣华富贵，便是一草一屑，也不留给你！且叫你沦为人婢，也尝一尝人下人的滋味！
　　许罢三誓，抬眼去看观音，她依旧垂目慈和，从容不语。却未知她心里是否在笑我人小心大，野心无边？是啊，眼下我只是个小小婢女，我这三誓当真渺茫无期。又忖这三誓不知是否过于狠毒苛刻，有悖师父严训。尤其那第三誓——我夺她荣华富贵便也罢了，连一草一屑也夺了，当真是吃多了撑的……
　　正要自笑，忽闻身后传来些许脚步之声，我怔然一愣，侧目只见地上一个长长的影子缓步而入。心中诧异——他为何来此，却不愿回头一观。只是站起身来，退了两步，默默恭候。待他负手从容立在身后丈余外的地方，我才也转过身来面对他。
　　“老爷因何来此？”我福身一问。
　　隔着缭绕香云，他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是平和的，略带一点欣慰寄望之色，令人不解——“为父果然没有料错——你会找一个地方许愿。”
　　我蹙了蹙眉——“老爷当真料事如神。只是老爷家业前程何其重要，当向永信大师好好请教才是。”
　　他似乎无察我语中的讥讽之意，弹衣一笑：“永信有些话要对元氏讲，为父也不方便听。不如来看看你。……”
　　我何需他来看？心中烦恼不已，忽然心思一转，计上心头，眨眼笑道：“老爷如此关心奴婢，奴婢感激不尽！奴婢方才进得殿来，才要许愿，忽见一物不解，疑惑至此，欲向老爷求教，还望老爷慷慨教我。”
　　“你且说来听听。”他负手有昂然之态。
　　我伸手指向观音背后的琉璃灯，认真问他：“老爷，这菩萨面前已有海灯供奉，为何还要在背后点一盏灯呢？”
　　他面色似乎变了变，旋即淡笑着摇了摇头：“你这问题难住了老爷，老爷也不知这灯是做什么的。”
　　我惊讶道：“老爷饱读诗书，博文广识，竟不知道这个？”
　　他面色渐冷：“莫不是你知道？”
　　我一笑：“奴婢略晓一二，欲说给老爷听听。”
　　“你说。”他咬牙道。
　　“这灯么……据说它，”我亦弹衣一笑，语义顿挫道：“也叫琉璃灯，是是非非照的清。它上照世间风流债，下照苦海沦落人。若是有人暗室行下亏心事，早晚间在琉璃灯下现原形！”
　　话音未落，他的脸在瞬间变得狰狞铁青，仿佛被魔鬼附体一般，一步步向我逼来，咬牙恨骂道：“孽障！枉我一片苦心为你，你竟许下这般毒誓咒我！早知今日，我便该杀了你，免得来日因你现世现报！……”
　　我心底微微吃惊——只想讽他一讽，却不料他恼羞成怒至此。心中一时没底，不禁向后退去，却被脚下的拜垫绊倒，跌坐于香案之下。眼前，他的影子遮挡了日光，黑漆漆一片笼罩了我。
　　我定了下心神，从容对着他道：“老爷要作什么？别忘了，这里是佛寺。”
　　仿佛强弩之末，他似已累极，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铁青过后，唯余虚弱的苍白。一阵风扑进来，萦起几许烟灰飞扬，迷乱了他的眼睛。他挥袖撩拨，一时烟云四散。
　　“走着瞧！”他不屑的丢下三字，转身拂袖而去。
　　殿口的日光依旧明媚慈和，我怔然望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心里竟有些茫然的酸楚，好不是滋味——或许，他只是个普通的男人而已，我并不该那样讽他。……
　　……
　　次日回到府中，快雪轩内，我和流朱并肩跪在地上。面前坐着甄氏夫妇，还有他们的宝贝女儿甄嬛。至于玢儿珂儿，只远远的缩立着。好半天镇默无言，室内的空气也仿佛凝滞了。一颗心疲乏不已，却不得不继续坚持着。终于……
　　“厨房的事，以后浣碧就不要管了。老爷自会找新的厨娘来。”
　　我微闭了下眼睛，心道果然如此，唯有应了一个“是”字。
　　“那你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么？”甄远道问我的语气加了两分严厉。
　　眼中微微泛酸，不得不咬牙挫回了酸气，道：“奴婢会尽忠职守，时刻侍奉在小姐身边。”言罢，叩了一头。
　　“你清楚就好。”他冷笑了一声，“身为仆婢，要紧的是一个忠字！你二人可明白？”
　　“明白！”流朱应了一声，拉我一起叩头。
　　“这忠字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们身为侍女，不应该有自己的心思——小姐的心思，才是你们的心思——什么事情小姐没想到的，你们要提前想到，做到！主子若是沦落，便是你们奴才无能！”
　　“流朱，你明白吗？”
　　“奴婢明白。”
　　“浣碧，你呢？”他盯着我道。
　　心里撩起些桀骜之气，仰头看他：“老爷，奴婢不明白。”
　　“哪里不明白？”他扬眉问道。
　　“奴婢若没有心思，怎么体会小姐的心思？奴婢体会不到小姐的心思，如何想到小姐都没想到的事情？没有自己心思的人，谈何能力本事？”
　　“哈哈！”他笑了两声，指着我道，“虽是永信大师那样说，你便当真以为自己有桀骜的资本？你信不信，你再敢说一个不字，我立刻命人拖你出去，掌你的嘴巴，直到你会说明白为止！你若是执意不明白，打死你这条孽障又有什么可惜？我侍郎府难道还找不出比你忠心的奴才了么？”
　　面对他如此的威吓，我无语还他。执拗而死，也不是我想要的结局。然立刻妥协，我也无能做到。然这样的无声僵持，也已然证明了我的怯懦。眼中不禁有泪轻浮，但死死咬住下唇，不叫坠落。
　　“爹爹……”甄嬛轻轻叫了一声，似有不忍之意。
　　他叹了一声，忽然俯身抻了抻我肩头的衣服，柔声道：“这衣服都旧的褪色了，打明日起，做几套新的衣服鞋袜——旧的全都扔了。”
　　“多谢老爷！”我答了四字，彻底低下头去，眼中的泪不能负重，跌落地砖，摔得几瓣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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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又做回了上房丫头。次日一早，便有裁缝来为我从头到脚，重新装扮，身上从里到外半新不旧的衣裳，全都剥下弃了，添置新的。除此还填了一妆奁的首饰，银叶翠滴的耳坠，束发的青玉双环，碧玺花的镯子等等。便是从前的纯青色发带，如今也都换成了缠银丝漂花的。这待遇俨然真如副小姐一般。我恍然发现，并非我没有首饰，而是不知何时起，我将那些首饰都丢弃不戴了，唯用发带而已。
　　某夜去质问陆乘风，是不是他想的法子，收买了相国寺的永信，只为保我一时平安。陆乘风却摇头否认了。不错，他只是一介小小的武夫，收买个街头算卦的还行，哪里跟相国寺与朝中许多大元都有往来的永信主持能搭上话呢。难道是他……，不，若真是他，我也只能更恨他——何以如此刻恶，要将我一生命运断送深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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