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辅流云之八水吟

　　日子，放眼望去，不紧不慢——有一点忐忑不安，终究风平浪静，转眼间将近葭月。
　　各种药膳、补品源源不断的从太医署、尚食局送到西洲来，不用说，半个月以来，杨旻修养的很好，只有，一点不对劲——不知从何时开始，杨旻开始异常敏感；尤其是半夜，稍有细微声音，对于杨旻来说，犹若响侧耳边；即使在熟睡之中，也清晰非常。不仅如此，一日杨旻冷不丁发现，即使白天人多嘈杂，自己居然听得见丽绮阁院落各处的动静；如果用心的话，她甚至可以辨别出窃窃私语的众人都是谁！
　　这没由来的变化，使得杨旻莫名惊恐！偏的就在她还不明所以、惴惴不安之时，十月二十八，太史局占星卜卦，道是个好日子，仁寿殿那边早早通传至此，说是李世民今晚要过来。杨旻承命，心里更加七上八下，没个安宁。谁知，当日一直等到戊亥相交，李世民还迟迟未到。
　　“必是被国事耽搁了……不来也好，眼下这般，免的多生闲事。”杨旻思量着，却也不介怀，而且轻松的很，便自顾去睡了。
　　已是初冬，夜间凉气刺人，裹在锦衾之中，正是淑妃无比惬意的最爱——杨旻陶醉于柔软和慵懒，此等享受神圣不可侵犯，凭谁也不能打搅，皇帝也不行！而且，最叫杨旻愉悦的是，一枕半梦半醒之间，昏昏然似乎没有任何恼人的嗡鸣，不禁自解道，许是自己前些日子想的太多而生出的幻觉。
　　杨旻适意的翻了身，惺忪睡眼的余光毫无准备的掠过香塌旁的灯盏，纤细的火苗跃动不停，突然瞬间膨胀，形成数条火龙，汹涌的向杨旻窜过来，刹那就把她的四周包裹的严严实实。
　　杨旻被这突如其来的灾祸惊醒，稍一稳住，但见整个殿阁一片赤红。杨旻几乎是跳起来，大叫着“来人”，才觉喉咙里像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呐，失火走水，怎么没人发现？那些值夜宫司们都去了何处……锦那、阿逸……锦那、阿逸……”杨旻又急又怕，慌乱已然不知所措，喊自喊不出来，看又看不得见。杨旻几乎快要哭了，光着双脚，慌乱的在烈焰里躲闪，也不知道撞了多久，仍旧跑不出这片火海——西洲的每一个角落，她都了如指掌，怎的此刻，宛如无边无际的迷宫一般？终于，杨旻无路可寻，筋疲力尽，四肢瘫软，跌倒伏地。烟愈见浓烈，杨旻呛着，呼吸艰难，意识逐渐模糊——那年，大火焚了乾阳殿……二哥说，乾阳殿是他举世无双的得意之作……二哥还说，妙吉祥也是他举世无双的得意之作……可是就在乾阳殿，妙吉祥，“背弃”了二哥……妙吉祥忘不了，二哥的怒不可恕，不久之后，暮然回首，那竟是高高在上的悲伤……二哥，是你来了吗？你气恼女儿当时的任性吗？所以你是要来带女儿走吗？你告诉女儿吧……女儿错了，不逃了，再也不逃了，哪里也不逃了！
　　杨旻趴在地上，潸潸泪下，沾染衣袖，突然，她发现，自己的裙衫，在火中居然安然无恙！诡异的情境，惊醒了杨旻，也抛开了恐惧。她挣扎着站起来，小心翼翼走向火焰，火苗居然主动给她让路，只拱绕烘烤在她的周身，半分也不去灼她。杨旻正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浑厚有力的男声由远及近：“即若来者，必若归去，欲待何期，叹奈何兮……”杨旻循声望去，在不远的烈火之中，一名男子，踩着火种，身影伟岸，披发长衣，只看不清脸，正在仰天高歌，举杯起舞，从容豪迈却又怆然悲凉。
　　“二哥，是你吗？”杨旻动情的叫着，眼里衔着泪——大业八年，在洛阳第一次见到生父，才一张口，杨广便把她搂在怀中，璀璨如星的眸子似笑非笑，食指点着她娇俏的鼻梁，重音道：“不许叫‘耶耶’，叫‘二哥’；还有你娘，得叫‘姊姊’！”杨旻委屈的看着母亲求解，却见母亲、姐姐、宫人全都笑倒一片。后来才知，家里的哥哥姐姐弟弟全叫父亲“二哥”，这是北人称呼父母的叫法，南人不用。只因为父亲嫌弃那声“耶耶”将其叫的“迟暮”，与他的俊美风华从此渐行渐远；便连着母亲，都被父亲固执的要求着，一并往小了称呼！
　　“‘二哥’？你不曾这样叫我！”谁知，那名男子不住的摇首，不知是舞蹈中原有的动作，还是否定她的念想。
　　“不……不是‘二哥’？！那你……你为什么不跑？”杨旻，呆住了，问话结结巴巴。
　　“你为什么也不跑？”已经明显可见，男子双臂舞动、移动步伐在收尾——舞要结束了。
　　“我……跑不出去……”杨旻，无力道。
　　“你迷在心里，当然跑不出去。”那男子，终于停了下来。
　　“……你也迷在心里吗？”这男子看来十分了解自己，杨旻因此而更加迷惑。
　　“不是。我在等一个人，等她来杀了我！”这男子的回答，总是出人意料，并且惊悚。
　　“要杀你的，是什么样的人？”杨旻，需要刨根问底。
　　“一个美丽绝伦的女人！”那男子咬文嚼字道。杨旻听出，这男子言语的刻意：“……你在说‘我’吗？”
　　“你是亡国的‘尤物’，是幽冥的‘使女’；是含毒的‘醇浆’，是种蛊的‘芬芳’！”明明是贬抑，可是为什么听这男子唱出来，竟像是对杨旻的赞美？！杨旻，彻底糊涂了：“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杀你？”
　　“你不仅认识我，而且从未忘记我，因为，我答应过他，照顾你一生……”男子的话，杨旻完全不懂，唯有不停的发问：“‘他’是谁？”
　　“是你要杀我的理由！”温和的语气里，男子充满期待，“还在犹豫吗？快来动手吧……再不动手，我就要归去了！很久很久以前，你已经错过一次机会，现在是最后的机会！”
　　“归去？去哪里？”杨旻，不知所措。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男子一挥袖，“嗖”的飞过来一柄短刃，精准的落在杨旻脚旁。
　　“去……去吧，我、我不杀你……”杨旻连忙后退数步，垂首道。
　　“你当真不要杀我吗？那你岂非和过去一样，又作一场徒劳？”男子，惨淡的奚落杨旻。
　　“是吗……”杨旻无言以对，盯着那柄短刃，绿松石镶嵌的刀柄，似乎，有一点眼熟——我见过吗？是徒劳吗？世间徒劳之事何其多也，又何必介怀多这一件？不知怎的，杨旻竟失笑了。
　　“你的笑容，那么温暖，就像千年寒冰上的不熄之火……可惜啊！”男子叹着，无比失落。
　　“可惜？”
　　“可惜你把‘火’全留给了他，把剩下的‘冰’全给了我……”男子又一扬手，火焰突然高涨蔓延，淹没了那柄短剑。
　　“我……给你……”杨旻缄默着……火势越来越大，当着她的面熊熊燃烧，便连那名男子也吞没了，“我给你……”杨旻生生看着，碎碎念着，无动于衷，沉湎深思，难以自拔——他是谁，一直都没有说；他认识自己，自己却完全陌生；他口中的“他”，又是谁？自己为什么要“杀”他？而他为什么“要”自己杀他？“火”是什么？“冰”又是什么……
　　“旻旻，你在干嘛？”又一个男人的声音响在耳边，耳熟，非常耳熟，是……李世民，杨旻恍然苏醒：“呃……啊……二郎！”
　　“吓死我了……”李世民展了额，舒了气——就在刚才，杨旻乌云垂地，素单迤逦，却一动不动背对于他，怎么呼唤也不应；站在这池边的高台之沿，类作投水之状，委实惊了君王，“我进了阁里，没见着你，怎么喊也没人应，赶紧叫人找了，就瞧见你在这里，跟中了邪似的……深更半夜，多冷的天，还站在水边，就穿了一件薄裙！出什么事了？”
　　“我做了个噩梦……梦到失火了，我要救火，就跑出来找水……”杨旻只能为自己找借口，此时方察觉，自己不知何时，立在西洲丽绮阁后殿的水榭廊沿高栏之上，再往前一步，便是九州池！从背后远远看来，此景鬼魅难言！她的身后，除了蹙眉的皇帝，还有面带惧色的陈祥来，以及几个跪在一边的宫人婢女。
　　“那不是梦嘛……你看你，冻的浑身冰凉。”李世民啼笑皆非，连忙脱下自己的长袍，一把裹住杨旻，旁若无人的把她抱下来，掬进怀里，回去内殿。
　　“是吗？我一点，也不觉着冷……二郎，这么晚才来？”杨旻说着，紧紧搂住李世民的脖子，埋下了头——她说谎，怎么可能不冷呢？失了温度的双臂不小心碰到了李世民的脖子，竟惹来了郎君一阵寒战。
　　“白天的活没干完，只好熬夜补喽！”李世民边走边道。
　　“白天都干嘛了？”杨旻贴着李世民的耳朵问。
　　“嗯，使了点性子，就给耽误了”李世民亦小声的自嘲，“阿难要回来了，下个月中旬。”
　　“嗯，我知道……都由你处置。”
　　“已经被人奏弹一本了！”
　　“儿子又怎么惹你了？”
　　“打了几次猎，被参了扰民！呵呵，也没什么，我却是想护犊来着，可惜没护成。”进了殿，便没了外人。李世民把杨旻放到温暖的榻上，为她盖好锦被，要去易服；又见塌旁的烛火，杨旻立刻想到刚才古怪的凶险，骇然一跃而起，不愿离开李世民半步：“我帮你更衣……二郎，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已经寻思好几天了！”
　　“正好，我也有个事情，非得跟你说不可，还想着怎么对你开口！”杨旻神色的些许变化，李世民看在眼里，晓在心里，乐见其成，却又逗她，“还在想那个梦？有那么吓人？！要不要明天我让太史局为你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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