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2002年八月十九日，紫苑乘坐国航CA1337航班抵达宝安机场。早等候多时的方雪明在出口处一见她便大声呼叫，“这里！程紫苑！这里！”

　　紫苑连忙推着行李车冲过来，还没到跟前便傻了眼，站在方雪明身边的眼镜帅哥不正是陈染秋？方雪明跑到紫苑身边嘀咕，“他威胁我不说出你航班他就要去广州亲自找我单挑……我怕……”

　　紫苑捶了方雪明一下，转头向陈染秋笑笑。陈染秋极其自然地接过推车，主动走到前面，留姐妹俩在后头挎着胳膊亲热。方雪明拽着紫苑落后几步得意地说，“别担心，他都答应了，从今以后就当你是好朋友，小师妹，再也不找你麻烦，他会好好留心别的女孩子，等找到女朋友那天，你要乖乖喊师嫂。”

　　紫苑扑哧一乐，又捶了方雪明一下。果然还是她最懂自己，而且春风化雨的功力愈见高明了。

　　三个人一路说说笑笑进了港大。紫苑申请的舍堂是薄扶林道的何东夫人纪念堂，在舍监处办了入住，放好行李，再去文学院办公室做入学登记。从邵逸夫楼出来已是夜色浓重，陈染秋便带紫苑和方雪明去了离邵逸夫楼最近的美心吃饭。三个人随便吃了点鸡排饭意粉之类，结帐将近一百港元，这让习惯了澄夏五块人民币一顿美餐的紫苑深感压力，方雪明却毫不客气地说陈师兄请客不吃白不吃。陈染秋便笑称这顿饭便宜他自然抢着请，等紫苑请客时他就要换个好地方了。

　　吃完饭陈染秋自回他住的施德堂，紫苑的室友还没入住，方雪明便跟紫苑同宿一张床。高中毕业以后两人就再没抵足而眠过，南中国海的夜风咸腥，混杂着女孩子们的喁喁私语。雪明嘻嘻笑着说，“我还以为你家老大会送你过来，不过他要是来了，陈四眼可就不敢来了。”

　　紫苑在雪明掌心写道，“说，他是不是去广州找过你了，我看你俩熟得很呢。”

　　雪明道，“没有，是我到香港玩勒令他做地陪来着。说起来他人还挺不错的，哎，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紫苑推了推她，“你喜欢你追啊。”

　　雪明顿了一下，“我不会主动去追男生的。”

　　紫苑没去留意雪明那转瞬即逝的沉默，她也躺了好半天才拉起雪明的手，“试试才不留遗憾。”

　　雪明第二天就回了广州，她刚走，紫苑的roommate向湘就来了，这是个高雄来的大一女生，年纪比紫苑略小，对香港却熟得多，对于紫苑不会说话却听得懂闽南语深感惊讶，因为都是艺术系的nonlocal，关系倒处得不错。第二周的O’Camp（新生训练营）多亏了她和陶悠扬的帮助，紫苑才顺利通过，成为何东的一分子。

　　紫苑早就知道陶悠扬也住何东，实际上正是她力邀并协助紫苑成功申请到何东的。紫苑本以为同在异乡求学的两个人这半年下来会生出患难真情，却不想提起陈染秋，陶悠扬反而更见平淡，“大家都忙，平时也没太多机会见面，眼下学业要紧，好容易出来一次不能浪费了。”

　　紫苑赧然。她出来这一趟，多半还是为着那一段夭折的初恋，陶悠扬不知她心里所想，还以为她仍旧放不开那一段让三个人都尴尬的纠结往事，“其实咱们三个有什么不同？你对那个男孩，陈染秋对你，我对陈染秋，我们都是伸手够果子的小孩，只是我和陈染秋怎么跳也够不着，而你还有希望。还有就是，我没有退路，家里全靠我一个人，感情不是我在这座小岛上的全部，你不一样。”

　　紫苑笑，“你还是不信我这几年是靠着自己生存的？”

　　“信，不过不管怎么样，你有一个那么疼你的‘叔叔’。”

　　紫苑默然。虽然这几年靠着房租和二叔三叔陆续还的钱，自己还真不靠欧阳俊“养着”，可他送的ThinkPad，Nokia，高级画具，晚礼服，哪一样是一个穷学生负担得起的，否则她也不会主动谢绝了校方给的贫困生待遇以免引人非议。关于这些她并不想讲太多，只含糊道，“是，要没有他我连澄夏都进不来。”

　　陶悠扬便换了话题，“开学都两星期了，也安顿得差不多了，你去找他了吗？”

　　紫苑摇头，“很忙，没有时间。”她自己都意外港大课程竟如此繁重——并不是课时多或作业多，而是每一次作业都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查阅资料，反复构思，多次修改，和导师同学深入探讨，这种强调交流和实践的教学风格让沟通有困难的她付出了比别人多得多的功夫，每天应付功课就榨干了她的几乎全部精力，哪来时间去管理系找人？

　　陶悠扬不以为意地说，“刚开始都这样的，我和陈染秋刚来时也很痛苦，适应了就没什么，很快就好。你也别太钻牛角尖，Hall的活动要多参加。这周末何东和另外几个舍堂就有个联合义卖，陈染秋也有作品上拍，一起去给他捧场吧。”

　　那是自然，紫苑点点头，这次义卖是为了救助内地贫困聋哑儿童的“天籁行动”，她不仅是为陈染秋加油，更是为那些和自己一样生活在无声半无声世界的孩子鼓劲。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港大图书馆举办的义卖现场，她竟然见到了与新江集团代表同来的林聚雪。

　　林聚雪见到她也十分意外，上去搂着她肩膀就往贵宾休息室走，“阿俊说你现在忙得很，我都没敢去找你，你倒自己跑出来了，我看看，气色还不错，就是冒了几个豆豆。”

　　紫苑摸摸脸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到南方海岛城市，还不大适应湿热气候。再看林聚雪，妆容精致，扮相清雅，顾盼生辉而不失矜持，在新江集团几位高级行政人员面前一点不落气势，可这戴了面具的林聚雪并不能消除她心中的牵挂。在休息室坐定，她还是写道，“阿俊哥怎么样？”

　　林聚雪叹道，“不怎样，他已经决定收缩阳光的业务，逐步把资源从互联网行业抽调回来。”

　　紫苑一惊，这意味着阿俊哥这两年来的努力基本白费，骄傲如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这壮士断腕般的决定？林聚雪见她神色沉重，不由拍她肩轻笑，“瞧你，你阿俊哥还没你这么难受呢，嘉阳不是还好好的，别难过。”

　　紫苑正要应答，过来一位贵妇在她身边坐下，“这位就是欧阳的妹妹紫苑了？真靓女啊。”

　　其实两个人两年前在福楼是见过的，紫苑知道这是林聚雪的继母柯嘉桐，也就是阿俊哥的准丈母娘，于是倍加恭敬地起身弯腰，柯嘉桐忙扶住她，“小妹妹这么客气做什么，小雪也真是，都不告诉我们你到港大来念书，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要多来家里坐坐，不要总呆在学校。”

　　紫苑有点意外她竟然这么直接地用上了来家里几个字，柯嘉桐何等眼神，立刻明了，便即笑道，“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小雪明年五月生日时，就要跟你哥哥订婚了。”

　　紫苑立刻回头去看林聚雪，只见一向洒脱大方的她竟也有点不胜娇羞的模样。紫苑连忙握住她手紧了一紧表示祝贺，尚未转回头便听柯嘉桐又道，“所以我说眼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还分什么你的我的，你这个做妹妹的要让你哥哥放宽心，那三成股权虽然在小雪名下，可小雪眼看就是欧阳家人，嘉阳还不是百分百姓欧阳？”

　　紫苑被生生噎住了，柯嘉桐这个时候重提旧事，是纯心想让聚雪姐和阿俊哥生嫌隙么？可她真觉得说给自己听有用？太抬举自己了吧。紫苑不好去看林聚雪，只得摆出受教姿态恭顺点头，直到柯嘉桐款款离去。

　　“她那个人就那样，嘉阳的事情你阿俊哥自有分寸，不用你操心。”林聚雪拉过紫苑，没好气地说，“走，我们去看展览。”

　　义卖现场分成许多不同展室，不少拍品已经被柯嘉桐这样的名媛贵妇买走。紫苑和陶悠扬走散以后怎么都找不到陈染秋的雕塑作品，只得随着林聚雪慢慢看过去。就在一幅人物油画前，林聚雪讶异低呼，“紫苑，这画里的女孩跟你还挺像！”

　　紫苑猛一看去，也不禁好笑，画中女孩一身蓝底白花连衣裙，白皮凉鞋，肩上一只大大的牛仔包，跟今天自己的打扮竟如出一辙！她不由自主上前一步细看，这是一个站在音像店橱窗前驻足凝神的年轻女子，短发别在耳后，露出圆润娇俏的侧脸，而音像店的招牌写着一排大字，林德Lynd Music。

　　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心上，紫苑的思绪瞬间被打回那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午后，从东门太古堂回来的路上，忽然就听到道旁音像店传来一阵熟悉旋律——这年头在香港岛要听到国语歌并不容易，何况是她一向最喜欢的周华健。

　　给你我的全部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赌注
　　只留下一段岁月
　　让我无怨无悔
　　全心的付出
　　怕你忧伤怕你哭
　　怕你孤单怕你孤独
　　红尘千山万里路
　　我可以朝朝暮暮
　　给你一条我的路
　　你是我一生不停的脚步
　　让我走出一片天空
　　让你尽情飞舞
　　放心的追逐
　　爱是漫长的旅途
　　梦有快乐梦有痛苦
　　悲欢离合人间路
　　我可以缝缝补补
　　提着昨日总总千辛万苦
　　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
　　爱你够不够多
　　对你够不够好
　　可以要求不要不在乎
　　不愿让你看见我的伤处
　　是曾经无悔的风雨无阻
　　拥有够不够多
　　梦的够不够好
　　可以追求
　　不认输

　　那一刻，她停下了匆匆的脚步，不知不觉在橱窗前驻足聆听了很久。五年前的那场演唱会已在她心底刻成了绝版唱片，每当听到同样的旋律，心底的唱片机就会跟着缓缓转动，转回那个东边晴空西边雨的夏夜，她还坐在某个人的后座上，有人学着周华健和着雨声唱歌给她听，歌声透过彼此相触的肌肤传递，就像她自己也在唱一般。那个声音啊，至今在她心里都还湿润润的，思念一季一季，花开不败。

　　是谁，在角落悄悄画下了她，偷窥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她下意识去看画作信息——

　　作品：听
　　作者：萧岚

　　是萧岚，是萧岚。

　　她笃信那不会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人。

　　“紫苑，走，我们去把这幅画买了！”林聚雪拉起她的手兴冲冲地往外跑。紫苑一时没跟上，林聚雪猛地回头，见她还没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神情明显还处于呆滞状态，林聚雪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边，目光熠熠，“是他对不对，一定是他！快，晚了就被别人买走了！”

　　紫苑站在拍卖公告台前，萧岚的《听》旁边已标上了“旭日食品集团”几个字，也就是说萧岚的父母已自掏腰包将儿子作品买下。紫苑竟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其实并不像林聚雪想的那样渴望将这幅油画据为己有，即便要买，她也不希望是聚雪姐来替她掏钱……还有一个更隐秘的原因，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时隔五年，她竟有些不敢见萧岚，从外表到精神，她都觉得完全没有做好准备，也许开学到现在她根本不去打听他，也是这个原因吧……她曾对陈染秋说不在乎他变成什么样，是否已有了别的女友，她什么都不在乎，可事实上，她并没自己以为的那样云淡风轻。他都把她画在了画中，为什么不叫她，为什么不找她，他可能根本想不起那个柔弱安静的小女孩了，五年，即便是她都不能潇洒地说一切恍然如梦转瞬即逝，何况是那样一个引人注目的隽秀少年？

　　她拉着林聚雪的手慢慢向后退去，直到淹没在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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