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梦不觉晓

　　雍正正眼都不看允禵一眼，径直走到乌恩面前，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跟我回去。”乌恩有些害怕，她低下头，不敢看雍正的眸子。时隔多年，她依旧对雍正怀有敬畏之心，觉得他冷峻而稳重，是她不可靠近的。十五年未见，雍正的神情愈加冷峻，眸子深深的，仿佛是无底的古潭。他看着她，淡然的，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但她却打了一个哆嗦。
　　允禵原是坐在乌恩身边的，见雍正进来，他便站起来，挡在雍正的面前，盯着雍正的眼眸。雍正瞥了允禵一眼，道：“让开。”允禵强压着心头的怒气，愤愤道：“她是我的。”雍正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冷冷道：“整个天下都是朕的。你算什么。”说罢，伸手抓住了乌恩的手腕，道：“我们回去。”
　　乌恩一个踉跄，几乎摔下炕来。允禵连忙抓住乌恩的手腕，不让雍正把她拉走。雍正看见乌恩和允禵手上戴着的白玉戒指，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乌恩被两个人抓着手腕，觉得那股力道实在太大，她的手腕一阵一阵地疼痛。
　　高无庸在一旁喝道：“十四爷，不得对圣上无礼。”允禵死死地瞪着雍正，对高无庸道：“你不过是个被阉割的奴才，居然敢对我大呼小叫。”高无庸低下头，不敢多说什么。雍正盯着允禵的眸子，满脸的杀气。乌恩开口道：“皇上。”雍正听见乌恩的声音，神情变得柔和，转过头来看她。乌恩道：“皇上，我想陪在十四爷身边。”
　　雍正的脸沉了下来，压着声音道：“朕如今坐拥整个天下，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乌恩淡淡地一笑，道：“我只要十四爷，皇上可否把十四爷给我？”雍正愣了愣，苦笑了一声，放开了乌恩的手。乌恩微笑道：“多谢皇上成全。”雍正冷冷道：“朕从来都不强人所难。朕要让你自己回到朕的身边。”说罢，一甩袍子，转身便走。
　　乌恩瘫坐在炕上，手炉落在一旁。允禵见乌恩手腕上的红印，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冰冷的，仿佛没有一丝热气。他赶紧把那只手炉塞回她的手中，让她取暖。乌恩望着允禵，淡淡地一笑。允禵揽住她的肩，轻声道：“谁也别想把你抢走。”乌恩靠在允禵的胸口，听得他的心跳。她笑，道：“你心跳得这样快。”他道：“我怕你会再次从我的身边离去。”
　　雍正再也没有来过。
　　雍正三年二月丁酉，雍正召廷臣宣示允禟罪状，并及允禩、允禵等。允禵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似是对此极不在意。乌恩心情沉重，因有人私下传话给她，称雍正即将发落八爷党，对允禵的惩罚，全在乌恩的一念之间。
　　雍正三年七月癸亥，允禟有罪削爵。各种小道消息传来，称允禵便是下一个。允禵听闻，只是笑，道：“我连命都不在乎了，哪里还在乎这点爵位。”乌恩则心情越加沉重，她不断地听闻宗人府所议的对允禩的惩戒，生怕下一个便会轮到允禵。
　　她记得雍正临走前抛下的那句话：“朕要让你自己回到朕的身边。”她有些明白了，所有的压力一起涌来，压得她透不过气来。谣言仿佛飞蚊，嗡嗡作响，在她的耳边缭绕反复。偏偏是这时，允禵病了，尽管想逞强，却起不得身，只得躺在床上。请太医来看，却一直没有回音，命人去抓药，也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允禵气得躺在那里骂人：“同个娘生的，却这般狠心。”乌恩心情郁结，只是沉默。
　　坐在允禵的床边，看着允禵熟睡的脸。她伸出手去，抚摸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当她的手指划过他的唇，他轻轻地咬了咬她。她微笑，轻声道：“原来你装睡。”允禵依旧闭着眼，笑道：“我睡着了。”乌恩微笑道：“睡着了还会讲话？”允禵道：“这是梦话。”乌恩若有所思，惘然地点头道：“大家都是梦中人，被梦魇着，说着梦话。”允禵睁开眼睛，问道：“你怎么了？”乌恩笑道：“没什么。”说着，替允禵掩了掩被子。允禵伸出手，握住了乌恩的手，道：“你分明就是有心事。”乌恩觉得允禵的手是那么烫，他正在发着高烧。她淡淡地一笑，沉吟道：“你要活下去。”允禵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在担心我的身子。别怕，我马上就会好起来的。”乌恩正色道：“你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要活下去。谁活得久，谁活到最后，谁就是真正的赢者。”允禵道：“我答应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允禵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渐渐睡去，嘴里还喃喃道：“等我病好了，咱们再去看星星。”乌恩微笑着点头，眼睛干干地，刺痛，仿佛要流出血一般。她一直望着允禵，直到他睡熟，她方才起身，往屋外走去。门口站着一个小太监，乌恩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去通报吧。”
　　雍正身穿黑地仗酱色地仗织圆金龙五彩云蟒袍，坐在马车里，把玩着手中的黑地画珐琅白梅花鼻烟壶。他竟有些紧张，内心忐忑。他对自己说，不就是一个小女孩么，迷糊的，懵懂的，带着稚气的小女孩。但是，当乌恩在马车前下跪，称着万岁，向雍正磕头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变了。目光空洞，夹带着绝望和哀伤，脸颊瘦得凹陷下去，嘴紧紧的抿着，笑容消失。
　　雍正愣了一愣，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憔悴哀伤的女子。他看着她跪在那里，低着头，一丝秀发落在额前，他突然有一种冲动，很想亲自扶她起来。但他忍住了，轻轻地咳了一声，冷冷道：“平身。”乌恩起身，衣衫的一角沾染了些许尘土，她却并不拂去。雍正看着她，觉得她身上有一股执拗坚强的气息，不是外显的，而是一点一点地从内透出。雍正竟是比从前更加心疼她了，叹了一口气，向她招了招手，道：“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马车疾速前进，一路上微微颠簸。乌恩靠着马车的车壁坐着，似乎有些累了，把头靠着车壁，闭着眼睛。雍正看了她一眼，以为她睡着了，伸出手，想要扶住她。但当他的手才触到她的肩，她惊了一跳，睁大眼睛，畏惧地看着他。雍正的手停在那里，半晌，他沉默地收回了手。乌恩又往那里缩了缩身子，显得更加柔弱无助。雍正的心痛了，沉默了许久，开口道：“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乌恩欠了欠身子，淡淡道：“多谢皇上。”他听她说“皇上”这两个字，觉得有些刺耳，他皱了皱眉，依旧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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