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菩萨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夫子们开始清点人数，确认人齐便宣布离去。静心苑的门一直开着，外头的天色依旧是那片擦不净的灰。但当走出时，冷气会猛地扑上来，激得人一个哆嗦。方才暖阁里的安逸好像成了一道掌心上的温热压痕，很快就不见了，却留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和失落。

　　李夫子独自留在门槛内，身影被门内暖光衬得有些朦胧。他笑得格外热络，冲众人挥手，目光却像生了根，牢牢钉在迦蓝身上。

　　“若是实在熬不住，千万莫要勉强，”他声音放得又软又缓，“身子骨要紧，这儿……总归是敞着门的。”他这话大半是冲着迦蓝说的，毕竟他一直是顶着迦蓝看的，眼神里的殷切得几乎要淌出来，一副恨不得现在就攥住迦蓝手腕，将人拉回那片暖融光晕里安顿下来的架势。

　　他陪着迦蓝枯坐了一下午，温言软语说尽，点心凉茶供足，收获却近乎于无。只在临了时，迦蓝那双清凌凌的眼，毫不掩饰地在桌案那碟米糕上流连了好几个来回。他盯得明目张胆，坦坦荡荡，然后又看向李夫子，眨了眨眼。

　　猫猫盯着，猫猫歪头，猫猫想要，猫猫便该拥有。

　　李夫子何等眼色，当即亲自取了油纸，将那几块软糕妥帖包好，掂了掂觉得有点少，就又把邻桌的也装了进去。他热情的把两个油纸包塞进阿常手里时，眼睛却是盯着旁边的，脸上慈祥得能掐出汁来：“没事多来坐坐，啊？” 阿常卡巴着眼睛，心想成年人的世道真是现实得扎心……好看的菩萨可以连吃带拿，夫子带头坏了规矩还笑得见牙不见眼；而他刚刚溜达时看到其他人不过是多看了那糕点两眼，都都被旁侧夫子的眼神盯得脊背发凉。

　　回了小院，柳成和葛远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柳成看到阿常从怀里掏出的油纸包不由得“哟”了一声。他也不客气，踱步过去，麻利的打开，又直接拈起一块送进嘴里，眯着眼品了品，这米糕细腻清甜，软乎乎的，倒像是算准了他们今日会去，特意备下的。柳成嗤笑一声，一边吃还不忘小嘴叭叭的编排着李夫子，说他是个道貌岸然，不怀好心，虚伪浮夸，净盯着别人盘里菜直吧嗒嘴，心眼子坏透了！”他骂得他骂得眉飞色舞，手上动作却不停，米糕一块接一块地往嘴里送，那惬意的模样，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骂够了，柳成话头一转，又开始夸迦蓝：“还是咱们小佛子厉害，人美心善，连吃带拿，造福全队，有出息啊，以后也要多多努力啊。”这话听得阿常腮帮子直痒痒，但是他总是有点怕柳成，于是只能照顾葛远也过来一起吃。葛远便也在谢过后默默吃了一块，只是动作拘谨，不敢多碰。

　　“你们下午干嘛去了？”阿常吃的腮帮子鼓鼓想起来自己这两队友下午好像是做其他的事情去了。

　　葛远忙咽下口中的糕点，差点没把自己噎着。迦蓝给他倒了杯水，葛远客气的道了谢才说倒：“我们……没在一处。我主要是帮忙准备明日要用的纸墨，毕竟明天有——”他说到这里，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嘴唇开合几下，终究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歉意地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能再说了。

　　阿常满脑袋问号，求助地看向迦蓝。迦蓝也没解释，只说那就顺其自然吧。而柳成更是省事，连手都懒得摆，只挑了挑眉，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惫懒相。

　　见小孩还拧着眉头琢磨，迦蓝便转了话头：“你在静心苑，都还看见什么了？”

　　阿常有些犹豫，见迦蓝点了点头，于是也就压低声音开始讲：“我看见昨天那三个人了！就是没组成队、被拦在礼殿外头的那三个。他们就在一楼角落里翻书，可傲气了，谁都不搭理。” 他撇撇嘴，“我仔细看过了，他们脑袋手脚都还好好的，不过那衣服套在他们身上，紧绷绷的，可别扭了。”他想起当时场景，忍不住又想笑，“我没忍住么，就被里头最高最壮的那个人瞪了，他还凶我说我只配在外头吃灰，让我离远点，别在这碍事……迦蓝你看，这都什么人呀……”

　　“大概……是个好人。”
　　“啊？这还好？”
　　“嗯。”

　　迦蓝也不解释，但阿常挺习惯菩萨时不时就打打禅机不讲人话，所以又开始接着说，只是声音压得更低了。

　　“我还……偷偷摸上三楼了，”阿常声音中带了点后怕，“我没敢进去，就扒着门缝瞧。里头黑得厉害，一点光都没有，味道也怪……黏糊糊，湿哒哒的，还有点臭的，像是……”

　　他努力想着形容词，柳成却在旁边悠悠接了一句：“像陈年雨水泡烂了泥土？”

　　阿常又想了想，犹豫着点了头：“有点像……但还混着一股福果味，两种味儿绞在一起，可怪了。”

　　柳成闻言，伸手戳了戳阿常的脑门，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都摸到门口了，你怎么不进去瞧瞧？”

　　阿常缩了缩脖子，小声辩解：“我……我害怕嘛。”
　　“……啧”
　　“要不你去？”

　　柳成被迦蓝凉嗖嗖的问了一句，撇了撇嘴，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静心苑方向：“我？我可没那福分。有些地方啊，知道得越少，睡得越香。”他咬了口米糕，笑容里掺了点别的东西。然后就专心的啃起米糕，啥都不说了。

　　在几人都吃饱后，剩下的三块米糕被葛远仔细收好。天上没有太阳辨别不出具体的时间，只是通过更加深沉的灰色判断出应该是晚上了。

　　迦蓝起身，习惯性的领着阿常去散步消食。阿常高兴地把沉默的葛远也拽上。葛远犹豫了一下，看向迦蓝。迦蓝只微微点头。三人正要出院门，迦蓝回头，目光落在依旧赖在长凳上、一副吃饱喝足模样的柳成身上。

　　柳成看到迦蓝问询的眼神，只是拍着丝毫未见起伏的肚子，懒洋洋向三人挥了挥手：“你们去你们去，可别溜达得太远啊，小心……”他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小心被哪个热心又亲切的的夫子瞧见，直接逮去静心苑享清福哟。”

　　夜风贴着土墙根打旋，卷起细碎的沙尘。三人的影子在灰蒙蒙的地面上拖得老长，又被矮墙截断。迦蓝的脚步放得极缓，衣袂拂过枯枝，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他问阿常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阿常捏了捏衣角，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葛远。葛远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移动的脚尖，仿佛那泥土里能开出花来。迦蓝轻轻点了头，阿常那犹豫只持续了一息，小孩吸了口气，声音带着点后怕的颤：“是……还有件事。我也不确定是不是看错了，就是……挺吓人的。”

　　他咽了口唾沫，不由得离迦蓝更近了。“我那会儿……其实真有点想进去看看。可里头太黑了，黑得像是能吃人，我就只敢扒着门缝。”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那条窄缝的宽度，“可是……有热气。明明没什么声音，可是我看了一会就感到有热气，一下一下的，扑在我脸上。”

　　“门那边……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在贴着门缝看我。我感觉得到它的呼吸……就喷在我脸上。”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那湿热的触感还留着。

　　“我……好像看到门后有一只眼，也可能……是三只。我说不准。因为那三个黑乎乎的瞳孔是……挤在一起的，好像就装在一个眼里……就那么盯着我，一直看着，好像都不会眨眼。” 阿常说着，中间停顿了好几次，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阿常这才像安心了，呼吸都平稳了些。

　　而一直安静听着的葛远听到后面是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又立刻跟上，只是头垂得更低，呼吸也快极了，但都被他紧紧的锁在喉咙里。他也怕但是又不好意思说，他有些羡慕阿常但随即就也感但腕上一热。

　　迦蓝一手牵着一个，步伐依旧慢悠悠的。经文从他唇间低低淌出，不是佛寺钟鼓的庄严，而是溪流漫过卵石的清泠。那声音所过之处，两个孩子紧绷的指尖，便一寸寸松软下来。

　　“我吓得腿都软了，想跑，转身就撞到了人。” 阿常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是个脸生的夫子，他问我在这儿做什么。我那会都吓傻了，好像是说我迷路了……他就把我拎下去了。” 他最后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方向，静心苑三层那排小窗，像一排被抠掉眼珠的眼眶，在灰暗天幕下沉默地张着。“门缝后面……已经看不到那些眼睛了。可是我觉得，它还在那里看着我。一直……看着。”

　　“但是好奇怪，我下到楼下时，就一点都不怕了，这事都快忘了。直到你刚刚问我，我才想起来。”阿常揉了揉太阳穴，“你一开口，那些画面就……哗啦一下全回来了，好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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