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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流言生是非
第五十一章.流言生是非
城西的宅院果然清净,青瓦白墙围出一方雅致小院,院内两株桂树枝繁叶茂,秋风吹过,金粟般的花瓣簌簌飘落,清冽的香气漫溢满庭。许砚樵搬来两月,沈青山原要送他些干练仆役和两个厨娘,都被他婉拒了。他素来喜静,又不愿总被摄政王府的人围着,更想活出几分独立模样,便亲自去市井挑了三个少年男女。
两个小丫头手脚勤快,负责洒扫庭院、浆洗衣物的叫清菡,专管膳食,做得一手清淡小菜的叫漱玉;还有个半大的小厮叫进宝,老实本分,每日只跟着他打理杂事、牵马随行,个个都乖巧听话,不多言不多问,正合他意。
每日晨起,许砚樵就开始练剑,有时也会亲手修剪片刻桂树枝桠,或是给院角的菜畦浇浇水,待晨光爬上墙头、染亮窗棂,便换上三品绯色官袍,佩好金鱼袋,整肃衣冠后稳步出门,前往户部当值。
户部衙署坐落于皇城东侧,朱门高耸,匾额上“户部”二字鎏金发亮。许砚樵踏入大堂时,原本低声说笑的吏员们瞬间噤声,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艳羡,更多的却是隐晦的打量与不屑。
他今年不过十七,身着绯色官袍,腰佩金鱼袋,正是正三品户部左侍郎的规制。这般年纪身居高位,放眼大祯朝堂,实属罕见。
许砚樵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官署。刚落座,便听到外间吏员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像蚊蝇般嗡嗡作响,钻入耳中。
“瞧瞧,这许侍郎年纪轻轻就坐了三品的位置,真是好福气。”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吏员撇了撇嘴,语气酸溜溜的。
旁边一个年轻吏员附和:“福气?我呸!分明是撅着屁股伺候人换来的官位!谁不知道他在摄政王府那十年是怎的过来的?夜里在王爷榻上卖力气,白天在人前装清贵!”
“可不就是王爷养在府里的兔儿爷!听说连个通房名分都混不上,王爷在外头从来不认这号人。”
“你们瞧他走路那扭捏样,裤腰带都比旁人松三分!这官职啊——根本是躺在榻上,两腿一张讨来的!”
众人捂嘴讥笑,有人尖着嗓子接话:“王爷玩腻了的货色,扔出来给个闲差打发罢了。真当自己是什么正经官儿呢?不过是个被男人睡烂的玩意儿!”
“何止啊!”另一个瘦高个吏员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我还听说,他姐姐是宫里的昭妃娘娘,当年可是宠冠后宫的主儿。虽然后来皇上疯癫,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这两层关系,想不升职都难!”
“昭妃娘娘?”老吏员挑眉,“我怎么听说,昭妃早就被皇上禁足了?好像是犯了什么错,关在冷宫很久啦。”
“真的假的?”年轻吏员瞪大了眼睛,“那许侍郎怎么跟没事人一样?难道是不知情?”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故意装作不知道,怕影响他自个儿的前程呗!”瘦高个嗤笑一声,“不过话说回来,咱们老尚书死得也太冤了,无缘无故就成了替罪羊,被杖杀在午门外,死状惨得很……”
“噤声!”老吏员连忙打断他,“这话也敢说?没看见周侍郎还在里头吗?小心祸从口出!”
外间的议论声渐渐低了下去,许砚樵却端坐在案前,指尖死死攥着笔杆,指节泛白。关于他靠沈青山关系升职的闲话,他早有预料,也一直隐忍不发。可听到“昭妃”“禁足”时,他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重锤砸中。
自他入仕以来,忙于公务,又因搬离摄政王府诸事繁杂,竟有近两个月未曾与姐姐通信。他原以为姐姐在宫中安好,却没想到竟被禁足,还关了这么久。
一股焦躁涌上心头,许砚樵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官署。外间议论的几个吏员见他出来,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文书。
“你们刚才说,昭妃娘娘被禁足了?”许砚樵走到他们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山羊胡老吏员强作镇定,躬身道:“许、许侍郎,属下们只是随口闲聊,道听途说而已,当不得真。”
“道听途说?”许砚樵目光锐利地扫过三人,“我问你们,昭妃娘娘何时被禁足的?又是何缘故?”
瘦高个吏员偷偷瞥了一眼内堂的方向,硬着头皮道:“许侍郎,属下也是听宫里的同乡说的,具体时间不清楚,只知道……约莫是您升任左侍郎那会儿,前后差不了几日。”
“至于原因,”年轻吏员补充道,“听说宫里讳莫如深,没人敢多问,只知道是皇上亲自下的旨,将昭妃娘娘禁足在翊坤宫,不准任何人探视。”
许砚樵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升任左侍郎,正是沈青山摄政后不久,距今恰好一个月。姐姐被禁足的时间,竟与他升职的时间这般吻合。
“你们确定?”他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
“千真万确!”瘦高个点头,“我那同乡在御膳房当差,亲眼看到翊坤宫被侍卫看守,连送进去的膳食都要仔细检查,说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不准昭妃娘娘踏出宫门半步。”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众人抬头,只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绯色官袍,缓步走了出来。他年过六旬,满脸皱纹,眼神却透着一股老谋深算的锐利,正是户部右侍郎周金巽。
周金巽是户部老人,从七品小吏一步步做到右侍郎,熬了三十年。老尚书被杖杀后,户部尚书之位空缺,他便以资历最深自居,暗中把持着户部大小事务。对于许砚樵这个空降的左侍郎,他打心底里看不起,也从未将其当作同级看待。
“吵什么吵?”周金巽眉头一皱,语气严厉,“户部是办公之地,不是嚼舌根的地方!妄议宫闱之事,你们是活腻歪了吗?”
三个吏员吓得连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周侍郎恕罪!属下们再也不敢了!”
周金巽冷哼一声,目光扫过许砚樵,语气带着几分敲打:“许侍郎,年轻人初入朝堂,当以公务为重。宫闱秘事,岂是我等外臣可以随意打探的?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
许砚樵躬身行礼,语气平静:“周侍郎教训的是。只是事关家姐,一时心急,失了分寸。”
“家姐?”周金巽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许侍郎倒是重情重义。只是如今朝堂之上,规矩最大。昭妃娘娘既已被皇上禁足,自有其缘由,我等只需安分守己,做好分内之事即可,不必过多揣测。”
他顿了顿,转身从案上拿起一叠厚厚的文书,扔到许砚樵面前:“这些是西南边境的粮草核销账目,老尚书出事前只核对了一半,里面牵扯甚多,颇为繁杂。年轻人精力旺盛,就多锻炼锻炼,三日内核对完毕,给我一份明细。”
许砚樵拿起文书,只觉得入手沉重。西南粮草调度,正是老尚书获罪的缘由,这账目里定然错综复杂,甚至可能藏着不少猫腻。周金巽将这烫手山芋扔给他,分明是故意刁难。
“周侍郎,”许砚樵抬眸,“这账目繁杂,涉及多个州府,三日内核对完毕,恐有疏漏。”
周金巽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不屑,“许侍郎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想必能力出众,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难不成摄政王举荐的人,其实徒有虚名?还是说……”周金巽的话没继续说下去,但许砚樵明白他指的是那些他和沈青山的传言。
这话带着明显的挑衅,周围的吏员们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许砚樵的眼神里满是看热闹的意味。
许砚樵握紧了手中的文书,他知道,周金巽是故意试探他,也是想给他一个下马威。在这户部,周金巽根基深厚,而他初来乍到,毫无根基,若此时退缩,日后只会更难立足。
“既然周侍郎信任,那我便接下了。”许砚樵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却坚定,“三日后,定给你一份明细。”
周金巽满意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勉励”:“这才对嘛!年轻人就该多历练,不要怕吃苦。好好干,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说罢,他转身拂袖而去,留下许砚樵站在原地,手中攥着那叠沉重的账目。周围的吏员们见状,纷纷低下头,不敢再议论,却依旧能感受到他们眼中的轻视与幸灾乐祸。
周金巽打发走许砚樵,便转身回了自己的私署。刚落座,心腹吏员李忠便端着热茶进来,顺手掩上了房门,压低声音问道:“侍郎,您怎么把西南粮草的账目交给许砚樵了?那可是块烫手山芋,老尚书就是栽在这上面的,万一他查出点什么……”
周金巽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眼底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查出什么?他一个毛头小子,初来乍到,根本不懂什么是为官之道,更不明白这其中的账目门道。”
他呷了口茶,继续道:“西南粮草的账,看着是重中之重,牵扯着边境军需、可那终究是明面上的麻烦,再乱也无非杀几个西南边境的小官顶罪。真正要命的,是腹地的粮草收成。”
李忠眼神一凛,凑近了些:“您是说……那些种缠丝露的田地?”
“正是。”周金巽放下茶盏,声音压得更低,“如今大祯腹地数万亩良田,明着是种稻麦,暗地里全被改成了缠丝露的药田。这缠丝露金贵,却是成瘾的东西,一旦泄露出去,说是动摇国本都不为过。”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忌惮:“此事牵扯甚广,连宫里都有人盯着,绝不能出半点纰漏。许砚樵仗着摄政王的势头坐了高位,心思纯直,又不懂朝堂里的弯弯绕绕,若是让他闲着,保不齐就去查腹地的粮草去向,到时候捅了篓子,谁也兜不住。”
李忠恍然大悟,连忙躬身夸赞:“侍郎英明!您这是故意用西南的账目绊住他,让他自顾不暇,根本没功夫去碰腹地的事。既给了他一个历练的名头,又护住了核心机密,真是深谋远虑!”
周金巽嘴角勾起一抹自得的笑,“许砚樵年轻气盛,又想证明自己不是靠关系上位,定会拼尽全力去核对那堆烂账。三日内要理清那么多州府的核销记录,累死他也未必能成,到时候他要么出错,要么认输,不管哪种结果,都能让他知道户部不是那么好待的。”
“可听说这许砚樵虽然是摄政王身边的人,却是被皇上钦点到咱们户部的。”李忠说道,“是不是摄政王另有所求?”
周金巽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盏沿,又呷了一口浓茶,眼底的阴鸷愈发浓重:“你当他真是摄政王硬塞进户部的?错了,这许砚樵,是皇上特意安插进这儿的眼线。”
“皇上的眼线?”李忠惊得眼睛都瞪圆了,连忙躬身凑近,搓着手压低声音,满脸难以置信,“可、可外头都传,许侍郎跟摄政王走得极近,在王府住了十年,说是摄政王的枕边人都不为过……怎么会是皇上的人?”
“枕边人?”周金巽嗤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摄政王从未认过这层关系,不过是旁人捕风捉影罢了。” 他放下茶盏,杯底重重磕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皇上虽疯癫,他和摄政王,表面上是君臣同心,可他们一起把爪子伸进了缠丝露的生意里,这东西利润丰厚,既能充盈内库,又能拿捏那些成瘾的官员,谁都舍不得放手。”
“可私底下,两人的暗斗深着呢!”周金巽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讳莫如深的忌惮,“如今摄政王想把持朝政,皇上想收权,户部掌管天下粮草,是重中之重,两人自然都想安插自己的人。许砚樵年轻,看着恭顺,又得了摄政王宠信的名头做掩护,皇上让他进户部,是料到了摄政王不敢动他,留着他既能盯着粮草动向,又能探听摄政王的虚实,何乐而不为?”
李忠听得后背发凉,连忙道:“原来如此!那、那咱要不要帮摄政王一把,悄悄除了这个皇上的眼线?免得他在户部碍事,坏了咱们的事。”
“说你蠢,你还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周金巽猛地抬眼,眼神凌厉如刀,狠狠剜了李忠一眼,“除了他?你动他一下试试?”
李忠吓得一哆嗦,连忙跪倒在地,谄媚地磕了个头:“属下蠢笨,考虑不周,还请侍郎赐教!”
周金巽端着茶盏,指腹反复摩挲着盏沿的冰裂纹,眼神沉得像深潭,语气里带着几分历经朝堂沉浮的寒凉:“你以为咱们能坐稳这户部掌事的位置,全凭资历?不过是沾了摄政王的光,得了他几分青眼罢了。”
李忠连忙躬身附和:“是是是,全靠侍郎您运筹帷幄,也多亏摄政王提携,咱们才能有今日的体面。”
周金巽嗤笑一声,声音冷得刺骨,“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他沈青山的提携。此人向来笑里藏刀,阴鸷难测,今日他能将你捧上九霄云巅,让你平步青云、风光无限,明日一旦碍了他的眼,或是没了利用价值,便会毫不留情地将你踩入无间地狱,挫骨扬灰,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眼底闪过一丝后怕:“你没见老尚书?前几日还是户部之首,眨眼间便成了他平息众怒、稳固权位的替罪羊,杖杀午门,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咱们今日得的好处,不过是他随手丢来的骨头,指不定哪天,这骨头就变成了索命的锁链。”
李忠听得浑身发寒,脸色发白,连忙道:“那、那咱们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自然不能。”周金巽放下茶盏,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许砚樵这小子,来得正是时候。他是皇上安插的眼线,却又顶着摄政王宠信的名头,夹在两头之间,本身就是个活靶子,也是块敲门砖。”
他指尖敲了敲案面,语气带着算计:“咱们不必急着站队,也不必刻意讨好谁。好好利用他,他初来乍到,想证明自己,定会四处查探,他牵挂昭妃,软肋明显,又不懂得朝堂深浅,容易被套话。咱们就顺着他的心思,偶尔递点线索,看看他能查出什么,看看他到底偏向哪头,更看看摄政王和皇上对他的真实态度。”
“只要能从他身上挖出点两边的虚实,摸清这两位主子的底线和算计,咱们就能见风使舵,趋利避害。”周金巽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狠厉的求生欲,“这朝堂如棋局,咱们不是执棋者,只是夹缝里求生存的棋子。唯有摸清棋局走向,才能保住这条老命,守住手里的权柄,不然迟早得步老尚书的后尘。”
李忠茅塞顿开,连忙躬身拱手,满脸敬佩:“侍郎高见!还是您想得长远!属下这就盯着许砚樵的动静,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向您禀报!”
周金巽微微颔首,眼底重新覆上一层深沉的阴霾,“记住,多听多看少说,别露出半点破绽。许砚樵是把双刃剑,用好了能护咱们周全,用不好,最先死的就是咱们自己。”
李忠连连应诺,心里愈发清楚,这户部的日子,看似平静,实则步步惊心。而许砚樵这个突然空降的左侍郎,已然成了这场权力暗斗里,最关键也最危险的一枚棋子。
私署外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却驱不散屋内的暗涌。许砚樵此刻正对着案上的厚厚账目发愁,却不知自己早已被卷入一场关乎腹地粮草、缠丝露秘辛的巨大漩涡之中。
许砚樵回到自己的官署,将账目扔在案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姐姐被禁足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让他坐立难安。而周金巽的刁难,户部上下的非议,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这朝堂之路,远比他想象的更难走。他看向窗外,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沈青山的庇护是他的依仗,却也成了他人攻击的把柄,姐姐的安危让他牵挂,却又碍于宫规,无从打探。
许砚樵拿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他知道,从今往后,他不能再只做沈青山羽翼下的筠儿,他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在这户部站稳脚跟。窗外的桂树又落下几片花瓣,香气依旧清冽,却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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