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保罗·蛇影

作者:鄯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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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个学生(1)


      尹柏萧的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毫米,那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容。“军饷?那也太屈才了。”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得像刀一样,“你想想,在一些极端精密的操作里,需要在零点几秒内完成好几个步骤,任何一点误差都可能导致失败,甚至让人丧命。你的这双手,可能比最精密的仪器还可靠。或者,在需要瞬间接收、处理大量信息的时候,你的大脑和手速,能创造出奇迹。”他的话说得模糊,又充满暗示,像蒙着一层厚厚的雾,可雾里透出的那种刀光剑影的感觉,让陈舒然心里直发怵。那已经不是数钞票的小游戏了,而是关联着生死、成败的巨大压力。

      “不,不,我……我不行的……”陈舒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我会搞砸的……我就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

      “平静?”尹柏萧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老弟,你告诉我,什么是平静?像你父亲一样,一辈子被困在这间小店里,每天凌晨就起床,深夜才打烊,围着灶台和账单转,看着城市的繁华,自己却永远只是个旁观者?最后把自己熬得精疲力尽,再把这份‘平静’传给你……让你的儿子也接着重复这样的生活?”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陈舒然脑海里那个虽然模糊、但自己一直觉得安稳的未来画面。父亲疲惫的双眼、微微驼起的脊背、深夜算账时的叹息、对每个顾客赔着的笑脸……这些他平时习以为常、甚至从没认真想过的画面,此刻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撕开,摆在了名为“平静”的祭台上。

      陈舒然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尹柏萧观察着他的反应,知道说到了他的要害。他话锋稍微转了转,语气不再那么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像是长辈劝诫的意味。

      “陈舒然,你才十九岁。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你难道就甘心让这双手,只用来触摸这些很快就会花掉的钞票?你难道就不好奇,你这天赋要是放在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能绽放出什么样的光芒?”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问题在这个年轻人的心里慢慢发酵,然后,抛出了那个最有诱惑力的名字。

      “圣保罗医学院。”他缓缓地说出这六个字,每个字都像一颗沉甸甸的宝石,落在这寂静的空气里,“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个遥远又模糊的概念。我来告诉你它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你能从这间满是油烟味的小饭店里走出去,一步迈入医学领域。以后你触摸的不再是冷冰冰的钞票,而是活生生的人命。等你走出校门,手里拿的不会是锅铲和算盘,而是手术刀和听诊器,能得到社会的尊重,成为真正有分量、让人看得起的‘有出息的人’。”

      “你爸为啥这么拼命?他为啥不肯要那笔钱?说到底,不就是盼着你能有出息,不想让你再过他那样的日子吗?他现在不明白,甚至还发火,是因为他眼界就这么大,世界里只有这间饭店。他爱你,可他爱你的方式,或许就是把你牢牢拴在身边,让你重复他的路,因为他只知道这一条路。可这既是爱,也是束缚啊。”

      尹柏萧的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种能勾人心神的力量:“但现在,有个机会能打破这个循环。不是靠虚无缥缈的梦想,而是走政府特批的实实在在的路子。你不是去当普通的兵,是作为特殊人才被招进去,最后能穿上圣保罗医学院的白大褂。这不光是服役,更是一种投资,对你自己天赋的投资,也是国家对未来人才的投资。”

      陈舒然的心狠狠动摇起来,感觉自己像被撕裂成了两半。一边是父亲焦虑、愤怒却又透着脆弱的身影,是熟悉又让人安心的饭店味道;另一边,是金光闪闪却藏着未知风险的未来。尹柏萧的话,给了他一个从未敢想的辉煌画面——成为医生,被人尊敬的医生,走出平民社区,走进窗明几净的大学和医院……这对任何一个底层年轻人来说,都是能让心跳加速的梦。

      可是……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那……我要做什么?”陈舒然的声音发着抖,“在军队里……要待多久?会不会……有危险?”他终于问出了最害怕的事。军官之前那些含糊的话,像影子一样罩着他。

      尹柏萧直视着他的眼睛,这次没有回避:“任何选择都有代价,任何前程都得付出。军队会磨练你,教你纪律、责任和坚韧,这些本身就是男人最宝贵的财富。具体任务是高度机密,我不能说。但我能告诉你,你的天赋决定了你不会被派到普通战场。你的‘战场’更特殊,也更需要智慧和技巧。危险?”他顿了顿,“任何有价值的事都有风险。但比起你能得到的,这点风险值得担。而且,想想圣保罗医学院,那是你担了风险后最扎实的保障。”

      他看到陈舒然眼里的挣扎和恐惧,没再硬逼,语气反倒缓和了些:“我知道这太突然,让你马上决定很难。但你得清楚,这种机会不是天天有。政府的征召令不是闹着玩的,既是机遇,也是责任。拒绝……不是没有后果的。”

      最后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分量却重得像块大石头。不是明着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让人喘不过气,暗示着一种没法反抗的强大力量。陈舒然觉得一阵头晕,下意识朝父亲那边看。陈平正激动地跟副官说着什么,手不停地比划,脸涨得通红,可副官只是冷静地偶尔应两句,父亲在那份冷静面前,显得那么无助,又那么……渺小。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了陈舒然。他忽然明白,可能从这两个便衣军官走进店门起,他的人生就已经偏了原来的道。所谓的选择,或许早就被框在了某个范围里。

      尹柏萧的话像把精巧的钥匙,一层一层撬开他心里的防线。对平凡未来的不甘心、对辉煌前程的渴望、心疼父亲的辛苦、害怕未知的危险、还有对强权的无力……所有情绪在他心里疯狂搅和、翻腾。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被夸“天赋异禀”的手,以前只跟钞票和碗碟打交道,现在却被赋予了沉重的意义和不知道的使命。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有一瞬间。

      陈舒然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带着饭菜的余温,却暖不了他冰凉的胸口。他抬起头,对上尹柏萧深邃又平静的目光,那目光好像能看穿他所有的犹豫。

      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干得像砂纸在摩擦:“……真的……能去圣保罗医学院?”

      他问出这句话,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这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最后的确认,想为自己即将做的决定找个最光明、最正当的理由。

      尹柏萧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清晰可见的淡笑,里面有满意,有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或许还有点别的什么藏在里面。

      “文件在这儿呢。”他指了指柜台上的东西,语气肯定得没话说,“这不是空头支票,是国家对你未来的投资和承诺。”

      陈舒然闭上眼。眼前闪过父亲苍老的脸,闪过医学院模糊又神圣的白光,闪过自己数钞票时飞快动着的手指……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的挣扎没完全消失,却多了点认命般的、破釜沉舟的决心。他避开父亲可能投来的目光,用了几乎全身的力气,极其缓慢地,对着尹柏萧轻轻点了下头。

      动作小得几乎看不见,分量却重得能压垮一切。

      “……我……答应。”

      两个字轻得像叹气,却一下子改变了好多东西的命运。

      尹柏萧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没说什么,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陈舒然的肩膀。那手掌厚实有力,带着军人的粗糙和不容置疑的肯定。然后他转向里侧那张桌子,提高声音:“陈老板,看来,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令郎的‘前程’了。”

      陈平猛地转过头,看到儿子苍白的脸,还有尹柏萧搭在儿子肩上的手。他脸上的血色一下子全没了,仿佛整个世界,在他眼前无声地塌了一块……

      “桑副官。”尹柏萧走出陈家的店铺,对身边的桑矾逸说道,“接下来要找的第六个学生,是个不好对付的刺儿头,想让他点头,恐怕没那么容易。”“再硬的骨头也能啃下来,哪有炖不烂的牛头。”桑矾逸一脸不以为然,语气里带着十足的笃定,“我就不信这个邪,总能有办法让他服软。”

      “话是这么说,确实没有炖不烂的牛头。”尹柏萧缓缓吸了口气,眼神里多了几分沉凝,“只不过,这需要时间慢慢熬罢了。”

      深夜十一点半的白象街组屋区,夜色浓稠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汁,将这片被城市喧嚣彻底遗忘的角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风穿过组屋间狭窄的巷道,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暗处低低啜泣。路边的路灯在风里剧烈摇晃,光线忽明忽暗,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垂死之人艰难的呼吸,在死寂的夜里挣扎着吐出微弱的光,转瞬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昏黄的光线下,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上,那些积水的小水洼里映出破碎的光影,路边堆放的废弃家具、塑料袋被风吹得翻滚,投下的影子忽长忽短、斑驳陆离,活像一群潜伏在黑暗中的幽灵,一动不动地蛰伏着,仿佛随时会扑向路过的人。

      赵阿嬷拖着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身躯,一步一步往前挪,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脚抬起来时,仿佛要从积攒了几十年的沉重记忆里硬生生拔出来,落下时又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的背脊早就被岁月的重量压得弯曲成了一道弧线,像一只被煮熟后蜷缩起来的虾,佝偻着,透着说不尽的无力与沧桑。右手提着的那个破旧塑料袋,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上面还沾着几块洗不掉的污渍,里面装着的扫帚柄上裹着一圈圈胶带,那是用了多年、握得光滑后又磨损的痕迹;拖把的布条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变得灰扑扑的;还有几块边角都磨圆了的抹布——这些,都是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赖以维生的全部工具。左手则死死地按住酸痛的腰际,那处的骨头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每动一下都疼得她眉头紧锁,可她只能凭着这一点支撑,勉强稳住这具被岁月和劳累打磨得日渐衰朽的身体。

      她今年七十二岁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是被刀一刀刻上去的,纵横交错,记录着风霜雨雪。可那双眼睛,却还带着几分没被磨掉的倔强,以及常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养成的警觉,像一只年迈却依旧警惕的老猫。十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儿子阿强和儿媳就那样突然消失了,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留下一句解释,只留下她和当时才九岁的孙子徐燕风。那时的燕风还懵懵懂懂,不知道生活的艰难,放学回家还会奶声奶气地问她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如今,燕风已经长成了一个即将升入高中的少年,个子蹿高了不少,声音也变粗了,可生活的重压不仅没有随着时间减轻,反而像座越来越沉的山,压得她喘不过气。阿嬷每天清晨五点准时起床,天还没亮透就摸黑出门,赶在第一班清洁车出发前,准时出现在负责清扫的那几栋老旧组屋里,从一楼的大堂到顶楼的天台,一遍遍地扫,一遍遍地拖,直到深夜才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挪。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没有节假日,更没有喘息的机会,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夭寿啊,这破电梯又坏了!”阿嬷仰起头,望着眼前这座十二层高、墙皮剥落得像块烂疮的灰褐色建筑,语气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愤懑和深深的无奈。楼体外墙露出的斑驳水泥骨架,像是老人嶙峋的骨头;窗户大多黑沉沉的,只有零星几扇透出点微弱的灯光,在浓稠的夜色里,像一双双苟延残喘的眼睛,黯淡无光。她住在八楼,没有电梯,就意味着必须爬上那陡峭、狭窄,还常年散发着各种怪味的楼梯。阿嬷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潮州话低声咒骂起来,那些话语又快又急,字字铿锵,像是要把积压了一整天的委屈、劳累和怨气,都通过这几句粗话尽数吐出来。这些话虽然听着粗粝,却是她在这艰难的日子里,唯一能找到的宣泄情绪的方式。

      一踏进楼道,一股浑浊的空气就扑面而来,像是有无数种味道在里面发酵——尿骚味直冲脑门,那是醉酒的人或是不懂事的孩子留下的;腐烂食物的酸臭味让人胃里翻江倒海,大概是谁家忘了扔掉的垃圾;还有潮湿墙体散发出的霉味,带着一股土腥气,黏糊糊地缠在人身上,令人作呕。墙壁上涂满了歪歪扭扭的爪夷文涂鸦,有些是带着挑衅意味的标语,字里行间透着股戾气;有些则是毫无意义的符号,横七竖八地画着,像是某种隐秘帮派留下的标记,警告着外来者。地面上更是不堪,散落着用过的废弃针头,闪着寒光,让人不敢下脚;还有用过的安全套和破碎的玻璃瓶,玻璃碴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冷光,这些都是这个社区日渐堕落与失控的见证。阿嬷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危险物品,脚步虽然缓慢,却异常坚定。她早就习惯了这里的肮脏与不安,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分辨出哪些台阶松动了,踩上去会发出“咯吱”的响声;哪些转角的角落里藏着流浪汉,或是堆放着更脏的垃圾。十年前刚搬来的时候,儿子阿强还信誓旦旦地跟她说,这里租金便宜,离他上班的工厂又近,交通也还算便利。可谁能想到,住进来还不到半年,夫妻俩就卷走了家里仅有的那点积蓄,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年幼的燕风和她这个年迈的老母亲,在这陌生的地方相依为命。

      爬到五楼的时候,阿嬷的膝盖突然发出一阵沉闷的“咯吱”声,像是生锈的铰链被人强行转动,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她不得不停下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稍作歇息,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稍微缓解了些燥热。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边缘都磨破了的手帕,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水。汗水早就浸透了她那件穿了多年的碎花上衣,紧紧地贴在后背,黏腻腻的,像是裹上了一层令人不适的第二皮肤,难受极了。楼下突然传来摩托车轰鸣的引擎声,震得楼道都嗡嗡作响,夹杂着几个年轻人粗鲁的叫骂声和嬉笑声,刺耳地划破了夜的宁静。阿嬷本能地缩了缩脖子,眼神警惕地朝楼下扫了一眼,随即加快了脚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紧回到那个虽然破旧,却还能让她稍微安心的家。

      终于,她气喘吁吁地抵达了八楼。走廊的尽头,那扇褪色的绿色铁门静静地立在那里,油漆剥落得一块一块的,露出底下暗红色的木头,门框上布满了锈迹,看着破败不堪,可就是这扇门,承载着她和燕风祖孙二人仅有的栖身之所。阿嬷大口喘着气,手在口袋里颤抖着摸索钥匙,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钥匙串时,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往常这个时候,燕风应该早就放学回家了,就算出去玩,也至少会记得把门口那盏昏黄的小灯打开,等她回来。可今晚,门前一片漆黑,一点动静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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