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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家暖
他瞳孔骤然收缩,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用最惨烈的方式偿还,却从未想过,这种偿还,本身就是一种持续不断的索取。
索取着亲人的无奈,痛心和永无止境的牵挂。
长生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在拉开门之前,留下最后一句。
“活着,往前看,哪怕只是为了不让在乎你的人再难过。”
“这比你在这里自我折磨一辈子,要难得多,也……有用得多。”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庄裴朗粗重的喘息声,和窗外无尽的雨声。
在那场将他彻底摧毁的变故后,他曾心如死灰,将自己封闭在疗养院那方小小的天地里,如同行尸走肉。
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死一万次也不足惜,长生留他一命,只废他双腿,已是天大的仁慈。
他本已放弃,只想拖着这残破的身躯,浑浑噩噩了此残生。
可长生的话,让他明白。
大家却并未真正将他遗忘。
庄衡钦会与他聊聊外面的局势,庄承煜会说起学堂的趣事。
正是这种被记得,反而是最沉重的负担。
是啊,自己这副不堪,罪人的模样,还长久地存在于他们的记忆里。
他必须站起来。
不是为了得到原谅,那太奢侈。
他只是想,至少,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个需要被时刻记挂,无用的废物。
他想斩断这最后一丝牵连,让他们,尤其是长生,能够彻底将他抛诸脑后。
于是,他开始了一次又一次惨烈而孤独的尝试。
从轮椅上试图撑起身体,重重摔倒在地,手肘膝盖磕得青紫。
借助双杠,用肌肉萎缩的双腿勉强站立,钻心的疼痛让他冷汗淋漓,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尝试迈出第一步,然后第二步,摔倒,爬起,再摔倒……
汗水,血水,还有无法抑制的泪水,混合在一起,护士看不下去,想来搀扶,却被他逼退。
他拒绝一切外力的帮助,仿佛这苦刑必须由他独自承受,才能抵消万分之一的罪孽。
过程缓慢得令人绝望,进展以毫米计算。
但他没有放弃。
一年,两年……
当他终于能甩开双杠,仅凭一根手杖,颤巍巍地,极其缓慢地,在走廊上走出十几米远时,负责他复健的医生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依旧很少说话,眼神沉寂,但那份求死的灰败之气,却被自虐的坚韧所取代。
庄衡钦再次来看他时,他正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到窗边。
他没有回头,只是哑着嗓子,对身后的大哥说:“以后……不必再来了。”
光阴荏苒,几度春秋。
庭院里的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溯光学堂在众人的努力下,渐渐步入正轨,名声鹊起。
它不拘一格,既有传统的国学经典,也有新式的格物之学,更有樊康平主持的,旨在强身健体,培养尚武精神的体育部。
来自不同阶层的孩子们在这里汲取知识,磨练心性。
钟声日复一日响起。
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武场上呼喝的操练声,构成岁月静好的独特图景。
南星在众人的宠爱与严格管教下,长成了一个俊秀又极其淘气的少年。
他继承了樊康平的活泼好动和庄承煜的聪慧机敏,却偏偏对课堂坐不住,一有机会就想溜出去,不是去河边摸鱼,就是爬上树掏鸟窝。
每每被樊康平或是庄承煜黑着脸从某个角落拎回来,少不了又是训斥加罚抄书。
庄衡钦依旧繁忙,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将更多的事务分派下去,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长生。
有时是两人对坐,各自看书,静谧无声,有时是长生在学堂里帮忙,他便在书房处理公务,待到日落时分,再去接他一同回去。
樊康平在其父去世后,似乎卸下一些重担,将更多精力投入学堂。
他依旧是那个豪爽的军人,但在面对孩子们时,却多了难得的耐心。
他与庄衡钦之间,那因长生而起的微妙较量,并未随着时间完全消散,只是变得更加隐晦。
两人如同暗中较劲的孔雀,不动声色地展示着自己的羽翼,都想在长生那里多博得一丝关注,多占据一分心思。
长生的嗓音早已不复当年的清亮高亢,带着岁月和过往留下的微哑,但唱起那婉转的水磨腔时,别有一番沉静悠远的韵味。
他不再登台,也不再为取悦任何人而唱。
暮色渐合,学堂散学,孩子们像归巢的雀儿般叽叽喳喳地散去。
南星被樊康平拎着去加练今日偷懒落下的功课,哀嚎声远远传来。
庄承煜还在耐心解答几个好学学生的疑问。
长生收拾好书卷,缓步走出回廊。
庄衡钦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接过长生手中那几卷略显沉重的书。
他曾深陷泥沼,被命运的洪流无情裹挟。
爱过,恨过,被背叛过,也曾几乎断了生念。
他作践过旁人的情,也被旁人的情作践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他一度以为,自己终将为那个虚无缥缈又沉重如山的情字,燃尽一切心血,在悔恨与不甘中,不得善终。
他曾以为,要好好活着,要活得轻松些,快乐些,是此生都无法企及的奢望。
然而,光阴是最神奇的药,也是最公正的判官。
他不再执着于追问情是什么。
它复杂难言,可毁人,亦可渡人。
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爱恨情仇的纠葛,沉淀为生命河床底部的沙石,被时光的流水打磨得圆润,不再轻易划伤心脏。
并非轰轰烈烈的传奇,只是四季轮回的平凡。
但对他而言,已是穿越无数黑夜后,所能触摸到最真实,最珍贵的岁月静好。
现在,他走在温润的暮色里,身边有人相伴,前方有灯可归。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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