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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闻君所愿,定允星河
夜深了,不知何时雪已停下。窗外的杉树枝桠上,积雪挂不住,簌簌扑在地上。林子外的湖边,隐约几个笨重的人影,大约是结伴在冰钓。
季柏峥把手抽出来,梁写林嘴里嘟哝几声要醒,被他拍拍后背,额头印一下,又翻身睡了。
穿好大衣,推开木门,走到屋外露台。冷冽的空气猛地围上来,混着木料燃烧的味道,有些陌生。
“你终于肯接了,我们父子,很久都没有说上一句话了。”
季柏峥没接话,这种家常的问候,对他来说也甚是陌生。
季复海叹一声:“无论如何,你和我这层关系,脱不掉。”
“您只是来叙旧的?”季柏峥问出口,就觉得有些滑稽,这实在不像父子间的对话。
“你是我的儿子,父子连心,何况你也聪慧,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我让汪律师打听过了,是你把档案交给董事会的。”
季复海甚至不愿做过多的伪装,这通电话的用意再明显不过,季柏峥瞬间失了谈下去的欲望。
“是林波臣那里弄来的?”季复海试探。
他早年伪造身份抢夺资源,构陷前辈侵吞资产,借林家的声誉,交换利益逃避监管,全都记录在档案里。除了林波臣,季复海想不出会有谁保留着这些证据。
季柏峥没有回答,他脚下踏着厚厚的积雪,稍一动身子,木台就“咯吱咯吱”地响。比起人类虚伪的话语,这声响真实悦耳得多。
“我知道你有怨气,我心里也有亏欠。你可以冲着我来,可以不顾自己的颜面,但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员工。你这招逼人站队的险棋,一旦出现问题,他们怎么办?因为你的固执,让无辜人付出代价,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你到底想做什么?”
这套说辞不过是另一种威胁。季柏峥就是考虑到这些人,也考虑到只有攥紧切实的权力,才能保全身边的同伴。他最终选择内部解决。
但这不能说出来,他要留一张底牌。
“我想做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隔着电话,季柏峥嗓音带一丝乖张,“如果您真的感到亏欠,又想保留体面,大可以辞任一切职务。”
季复海鼻音重重哼一声,公司是他生命的全部,是他处心积虑,不择手段得来的奖赏,怎么会轻易放弃。
“小诚,人总会出错的,以我现下的身体,每过一天,都是在赎罪,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你继承了枕云的善良,应该能体谅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季柏峥轻笑:“所以呢?”
季复海似乎被笑声伤到心了,他缓一口气,发出苍老的叹息:“我最近,经常做梦,梦到你小时候。”
说着从喉咙发出断断续续沉闷的笑声,和世间无数个慈父的笑,并无两样。
“梦见我们在院子里捉小鸟,梦见第一次给你洗澡,还有第一次带你去球场。你大概都不记得了,那时候你就比一号木高那么一点点,定制的小杆子不用,还非要来抢我的…”
季柏峥打断他:“你也会梦见季景嵘吗?”
“啊…”季复海似乎被回忆的浪潮席卷,咸湿的海浪慢慢将他淹没,“梦见过…也梦见过,我们三个,在一起下棋…”
“宁愿在梦里相见,也不去看他一眼,所谓的父子之情,真是虚幻。”
季复海的感伤像被斩断的头,突然坠落在地上。而他的怒意,是断颈喷出的血。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季复海厉声道,“你为了报复,把他送进监狱,将来的某天也会这么对我,是不是!”
相比他的激愤,季柏峥冷淡道:“你为了自己舍弃他,也总有一天,会这么对我的,不是吗?”
镜像的刺刀,戳入季复海皮肉,戳穿了精致的表演。他没有真正的悔恨过,刺刀将人皮豁开一个口子,包藏在里面肮脏的东西,“哗啦啦”全数涌出来。
“不要以为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就不敢…”
不等他说完,季柏峥道:“父亲的行事,我一向是很清楚的。”
季复海瞬间感到半边身子麻木,从指尖到头皮都在紧缩,不受控制。
他努力找回身体的知觉:“你还是太年轻了,不了解世间的规律,也搞不懂人的心思。”
“我是不懂,所以还对你抱有一丝期待。”
“即使我真心忏悔,就能改变你的想法?”
“也许呢。像你说的,我遗传了母亲的善良和包容,你为什么想不到这一点?”
季复海沉默片刻,笑起来:“善于给人心里施压,这点倒是完全遗传了我。你对付我都能不留余地,这会让人忌惮你,远离你。你最终只会孤立无援,一无所有。”
这句恶毒的诅咒,以为会换来崩溃,苦恼,一蹶不振。季复海却只听到电话那头困倦的问话。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数星星吗?”
梁写林打了个哈欠,热气像一团糖,从齿间冒出来,风一吹,又化在夜色里。
他望向天上:“到底什么时候会出来啊…”
季柏峥迎上去:“又认床了?”
“嗯,也不全是…”梁写林看他一眼,把身上的羊毛毯裹紧,“我把风门开得有点大了…”
季柏峥这下明白,原来是冻醒的。他计算好的木材用量,估计是提前燃尽了。
梁写林靠过来,钻进他大衣里,顿时叹道:“啊…还是你这里最暖和。”
“今晚先忍一忍,明早睡醒再点就是了,”季柏峥把人揽住,“我出来,是接电话。”
“知道,”梁写林压低笑声,是坦诚也是狡黠,“我刚刚偷听了。”
说完又是一连串的哈欠,梁写林仰头看向空中,困意朦胧的双眼猛然睁大。
“那,那是吗?!还以为是云,怎么一下就亮起来了!”他伸手去掰季柏峥的脸,“你看!”
季柏峥回头,荧绿幻彩漫天。
梁写林被绿光吸引,踏着厚厚的积雪,歪歪扭扭跑去一片开阔地:“刚才那个的是流星吗?!”
他显然是兴奋过了头,眼泪要往下掉,却仰起脸傻傻看向天上:“真的出来了!小诚!我真的太好运了!”
季柏峥顺着梁写林的目光,看向流动的星空。细碎的星辰,飘渺的极光,几乎要将他迷惑…
梁写林突然高声呼唤:“小诚!你也会超好运的,我们期盼的一切都会发生的!”
他们为了极光而来,极光就出现在最好的时刻,每一个闪烁,每一个温柔地飘动,都是对两人期盼的回应。季柏峥心中是大雪后的澄净,他把熄灭的屏幕放回口袋,迈步向雪地里追去。
…
此时,地球另一端天色阴沉,大白天走廊上开着灯。
“靠墙!走黄线里。”
看守呵一声,孙智便老老实实溜着墙边。临到会见室,他搓搓手,缩起肩膀钻进门里。一见到栏杆外的人,顿时拉下脸。
“怎么又是你,你师傅呢?”
“汪律有事抽不开身,案子我也是一路跟着的,你大可以放心。”律师朝他温和地点点头。
孙智哼一声:“派个女人敷衍我。”
对面人笑笑:“所有卷宗我都熟悉,你的诉求,我会负责转达清楚。”
孙智猛向前顷身:“又跟老子来这一套!你们当初怎么和老子承诺的,四个月了!你们说最多两个——”
她面上有些惊讶,忙安抚:“孙先生,请冷静…”
孙智双手挥舞:“冷静?!你让我冷静?!你们这些人模狗样的杂种,你懂个鸡扒!你知道我这几个月过的什么日子吗!我忍得快疯了!”
门突然被推开,看守厉声警告:“注意控制你的情绪!保持安静!”
孙智缩起脖子,咧嘴讪笑:“知道…知道…”
说完他嘿嘿暗笑几声,垂下头手指狠狠扣着脑后那层油腻腻的皮。短发在扣弄下吱吱喳喳的响,孙智肩膀抖动,呜呜地哭了。
看到眼前这一幕,对面栏杆外嘴角暗暗勾起。
时机到了。
她似乎一时忘却身份,展现出女人特有的同情心,慌张地掏出纸巾,手却停在半空,只尴尬地笑了。
孙智朝她摆摆手,抹一把脸:“你给我交个底,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
“这个…”她面露难色,“我真的没有办法向你保证,现在老板那里也有些棘手的问题。”
孙智冷冷看着手腕上的银环:“那父子俩想让我当替死鬼。”
律师余光快速扫过墙角监控和门上的小窗。
“也许你不知道,是我主动申请,跟汪律来办你的案子。我…有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哥哥,他因为受到蛊惑,做了一些错事…”
她很是为难,又似有不忍:“我不该说这些的,可我看到你总会想起他。”
孙智茫然地看过来。
“你听我说,这些事汪律绝对不会告诉你,如果一个人连至亲都能割舍,就没有不能牺牲的,你该早点为自己打算…”
看守所里一切消息滞后、杂乱甚至离奇,但这都是表象,真正有用的信息,掌握在“牢头”手里。
孙智自然是信不过律师,要想办法自己弄清楚。他拿不出交换的物,就得出点力气。几次三番替“牢头”教训不服管的新人,他被关入禁闭室。
狭窄昏暗的砖房,带着潮湿的便溺气。他耳垂撕裂,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一滴滴落在淤青的脚腕。
孙智靠在门边,呆坐一宿,清晨铁门的小窗“哗啦”打开,他猛地睁眼扑上去,抓紧送饭人的手腕。
“叫人来,我有案情要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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