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孩子气

　　迟骁双手接过，先观其色，再轻嗅其香，最后才小口啜饮。
　　茶汤顺滑，入口微苦，但旋即化开，一股清雅的兰花香与醇厚的岩韵在口腔中层层递进，喉底回甘绵长。

　　他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爷爷，回答道：

　　“好的茶，如同值得珍惜的感情。需要适宜的水温与静置，人也需要一段不疾不徐的关系。不必沸腾，只需温热；不必过浓，细品之下，回甘最为上好，也最是长久。” 他将爷爷的点拨，融入了自己的理解。

　　爷爷看着他，眼中赞许之意更浓。他缓缓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更为直接和温和：“小迟啊，我和奶奶，年纪都大了。他们姐弟两从小就不容易……”

　　提到姐弟俩，爷爷的眼神柔软中带着疼惜。“所以对我们来说，什么家世背景，性别，都没那么重要。”他摆了摆手，打断了迟骁可能想说的话。

　　许是因为盛蓝的缘故，两老人家对孩子的亏欠感就更实了，光是姐姐这些年接受治疗，二老看着也是尤为心疼。

　　所以只要孩子们喜欢，他们哪怕再不济，不愿意接受，也只能去尊重尽所能爱屋及乌，也不愿盛阳成为第二个姐姐了。为了感情去损心神，耗心气。

　　“我们只希望他们喜欢的，是真正对他们好的，能陪着他们好好过日子的人。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开心、幸福，我这个做长辈的，就心满意足了。

　　阿弟从小就比较闷，很少能亲近谁，所以他刚说你们好过时，我和他奶奶其实都不信，哈哈哈。

　　虽然看着不好相处，但是接触久了，你肯定能发现，他有时候有些想法比较不成熟，但他是一个很简单纯粹的孩子，不坏。

　　所以爷爷希望你们将来要是走到一起后，你能包容他、珍视他、爱他。两个人在一起的要相互扶持、互相鼓励、共同去面对困难。”

　　这出乎意料的接纳与理解，让迟骁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心中动容。他想起盛阳年幼失怙，爷爷奶奶便是他们最坚实的依靠。那些幼稚、不成熟，是只有爱你的人才能看到的。

　　迟骁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因为内心的柔软都给了他。他想让阿宝恃宠而骄。

　　他郑重地承诺：“爷爷奶奶，谢谢你们。我向您保证，我会对盛阳好，尽我所能，不让他再受委屈，爱他保护他。”

　　“至于明珠那边……”爷爷摆了摆手，“她就是性子急，又好强，考虑事情总是先把家族、公司放在前头。一时转不过弯来，你别太放在心上。我和你奶奶会劝她的。”

　　正说着，奶奶带着盛阳和盛蓝从花园回来了。盛阳脸上的神色缓和了许多，虽然眉宇间还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清亮了些。

　　他看向茶室里的迟骁和爷爷，目光中带着询问。

　　迟骁对他微微点了点头，递过一个一切安好的眼神。

　　又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巡茶，见时间不早，迟骁和盛阳便起身告辞。爷爷奶奶将他们送到门口，奶奶还不住地叮嘱：“路上小心，有空常来坐坐。”

　　走在回剑桥公寓的路上，夜风微凉。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迟骁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更怕哪一句不对，又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他为什么会恰好出现在那里？这个巧合本身就透着刻意，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或者说，他担心盛阳会认为这又是他的一种算计。

　　盛阳同样心绪难平。他冲动之下的出柜，将原本可能还有转圜余地的事情彻底摊开在了阳光下，也把迟骁卷了进来。

　　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自己这近乎孤注一掷的行为……

　　街道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脚步声。

　　最终还是盛阳先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轻，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现在……能说了吗？”
　　他没有明说，但彼此都明白，问的是那两年空白的原因，是那条信息背后的真相。

　　迟骁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放缓了脚步，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夜色，开始叙述，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事过境迁后的疲惫：

　　“我爷爷……他知道我喜欢男人，并且，那个人是你之后……” 他顿了顿，似乎那个称谓依旧带着重量，“他就把我骗回了家。当时是说……他病重，在ICU，生命垂危。”

　　盛阳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头看向迟骁的侧脸，在路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那轮廓显得有些冷硬。

　　“都是骗我的。”迟骁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我回去之后，才发现他身体硬朗得很。”

　　“什么？”他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了些。
　　“也没什么，”迟骁的语气刻意放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就是……被关了一段时间禁闭。没收了所有通讯工具，切断了和外界的大部分联系。”

　　盛阳的心头猛地一紧，呼吸都滞涩了几分。被关？
　　他也会害怕吧......仿佛能看到迟骁挣扎、愤怒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迟骁没有详细描述那段时间的具体细节，比如那些无休止的谈话、施加的压力、甚至存在的更过激的手段。
　　他只是模糊地提了几句末枝细节，比如窗口对着的方向，每天固定的、无人回应的送餐时间......但这些已经足够让盛阳感受到那份沉重。

　　“那……”盛阳的声音有些干涩，“短信……”

　　“那不是我发的。”迟骁立刻打断他，语气肯定，带着一丝压抑的怒意和无奈。

　　“我知道他用了我的账号。等我终于……能重新拿到手机，重新登陆时，那个ID，以及当时发送记录，已经被彻底清理了。我找不回来......”

　　盛阳愣住了，停下了脚步。

　　他一直以为，那两条冰冷决绝的信息，是迟骁亲手指令发送的。他甚至能脑补出迟骁打下那些字时，或许带着愧疚，但更多是决绝的表情。可现在迟骁告诉他，那不是他发的？

　　是……别人？

　　难怪……难怪他会有两个微信。

　　一个是被控制、被利用的过去，一个是挣脱后、小心翼翼重新靠近他的现在。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心疼席卷了他。

　　“我当时……是什么？”迟骁忽然转过头，看着盛阳，眼神里带着一种迫切的需要确认的情绪，“你收到的信息，具体……是什么？”

　　盛阳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无语地看着他：

　　“……你自己发的，你问我？”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那又不是他发的。

　　迟骁急忙解释，语气带着急切：“都说了......那不是我发的。他当时只说，和你说我喜欢女人...我...我又找不回记录，能告诉我吗，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看着迟骁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焦急和被蒙在鼓里的埋怨，盛阳沉默了。他忽然觉得，那些伤人的字眼，在此刻失去了一些分量。他别开脸，轻声说：“……没关系，不重要了。”

　　“重要！”迟骁却异常坚持，他上前一步，几乎有些执拗地挡在盛阳面前，目光紧紧锁住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他的坚持让盛阳无法再回避。
　　夜色中，两人对峙着，一个迫切地想知道真相，一个却觉得揭开伤疤已无意义。

　　最终，盛阳像是妥协了，又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他低下头，操作了几下手机，然后，将屏幕递到了迟骁面前。

　　屏幕的冷光照亮了迟骁的脸。他低头，目光落在那些他从未亲手打过，却顶着他的名义发送出去的字句上：

　　【我要订婚了，和女人。】
　　【不回去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迟骁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瞳孔骤然收缩。他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字。握着手机边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半晌，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低语，充满了苦涩：

　　“爷爷……你真的……害得我好苦……”

　　“少来，”盛阳听完，心里虽然已经信了大半，但那股积压了两年的委屈和怨气岂是那么容易消散的？
　　他立刻反将一军，语气带着刻意的冷硬，“那你后面不也都没联系我了？被关禁闭总不能关两年吧？出来后呢？一个信息，一个电话都没有？”

　　这才是最让盛阳耿耿于怀的地方。就算最初是被迫失联，那后来呢？难道连一点点联系他的机会都找不到吗？

　　迟骁被他问得一滞，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愧疚，也有无奈。他叹了口气，解释道：“我答应过爷爷……退学后，沉下心来完成在国外的学业，然后就着手接手公司的事。那是我换取……相对的自由。”

　　这也是迟良海给迟骁的一个选择：要自由还是他；
　　显然——当时的他选了盛阳。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艰难的交涉，声音低沉了些：“你会怪我吗？当时爷爷……其实也没全说错。他说我太自私了，只顾着当下的感情冲动，却没想过长远。”

　　盛阳蹙眉，想反驳。
　　迟骁继续道，模仿着爷爷当时那种混合着强势与某种奇特通透的语气：

　　“他说，‘真的喜欢那小子的话，一时的隐忍不算什么。如果你能做到我要求的，学业、事业都走上正轨，展现出你能担得起责任的能力，你就算是找了个人妖回来，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但是一切前提——我只在乎家族利益。你爷爷我就是这么浅薄的一个人，名声我都可以不要了，你好歹别让我在生意场上还吃亏吧？’”

　　这番话说出来，连盛阳都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迟骁的爷爷会是这样的态度，不是纯粹的封建顽固，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实用主义。他可以不在乎孙子的性向，但必须在乎孙子能否带来实际利益。

　　“我们都有各自的责任，我承认。”

　　迟骁看向盛阳，眼神认真，“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首先得是自己，要为自己而活。我要是一辈子都循规蹈矩地按着我爷爷规划的路线，像个提线木偶，那我大概不到五十岁就自杀了。那样的生活，没劲透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种挣脱束缚后的决然，也带着对未来的清晰主张。

　　所以哪怕退学，重新开始，学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这些都他妈无所谓，他只是要谋一个有盛阳的结局。

　　要自由可以，迟良海会放迟骁去，他当然又可以和盛阳腻歪在一起，只不过最后都会因为某些站不住的原因分开。

　　要他，就要舍弃自由，暂时的搁浅也换来两人互相错过的两年。

　　“傻逼。”盛阳毫不客气地吐出两个字，直接掉头就走，脚步加快。

　　迟骁一愣，立刻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他的手腕。他挣扎了一下，没挣脱掉，“我这不是来追你了？原本是计划等你毕业后的，但是实在忍不住......也不甘心。”

　　盛阳觉得他无药可救了，做什么事都是势在必得的样子，一点消息不给？凭什么觉得自己会在原地等他？他就不怕真的追不回来了？

　　其实不然。
　　迟骁做事也并非事事称心如意，至少在盛阳这不是。

　　迟骁紧紧抓着他，借着路灯的光，仔细看着盛阳紧绷的侧脸，声音里充满了懊悔和心疼，低声问：“当时……看到那条信息，一定很不好受吧？”

　　他几乎能想象到，盛阳在他生日当天，看到那两条冰冷的信息时，会是怎样的无措和心碎。

　　明明分开始还那么腻歪的人，失联一周后，结果就被断崖式分手了，也难怪艾儿霖当时一见面就给了他一拳，也算没白挨，他该的。

　　盛阳身体一僵，像是被戳中了最不想面对的痛点。
　　他猛地甩开迟骁的手，像是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或者说，是为了否认那段脆弱不堪的过去，他语气极冲地否认：没。

　　他看着迟骁手腕上，有点旧的表带。过了好几秒，盛阳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视线飘向远处虚无的黑暗，声音干巴巴地问：

　　“......工作......累吗？”

　　“说实话，有点累。怎么？是觉得我憔悴了？”

　　盛阳没回答，只是固执地继续问着他这两年......怎么没接触新的男生。

　　他看着对方没说话又追着问：“看不上？”

　　迟骁惊讶于他会这么问，又觉得他在明知故问，但他没有丝毫不耐，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柔光。

　　他向前半步，拉近了两人之间因为刚才拉开的距离，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不是看不上别人。”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最缠绵的丝线，紧紧缠绕着盛阳微微颤动的睫毛，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

　　“是我的心里有你，容不下别人了。”

　　“噢，这样啊，我没你那么多情。和你分开后，我不知道多快活！”

　　他几乎是口不择言，“和你分开后，不知道多潇洒！左拥右抱.......”他看着迟骁，心里升起一种扭曲的快意，想了想，又恶意地补了一句，带着刻意的轻浮：“哦，对了，我还试过......才发现你技术也就那样！”

　　夹心饼干？像一道惊雷劈在迟骁脑海里。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个词背后隐含的、混乱的性意味。

　　几乎是想也没想，迟骁猛地抬手，“啪”地一声，不算太重，却带着十足的惩戒意味，直接打在了盛阳的屁股上！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盛阳：“！！！”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回头看向迟骁，他变态吧？？脸上瞬间爆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迟骁打完也有点愣，但看着盛阳那副故意气人的样子，醋意烧得他心口发疼，他咬着牙，语气危险地逼近一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再、说、一、遍？”

　　他扬起下巴，眼神倔强地回视，故意用更欠揍的语气重复：“再说十遍也是一样！夹、心……”

　　后面的话没能说完。
　　迟骁猛地凑近，呼吸几乎喷在他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翻涌着压抑的风暴，像是要把他吞没。盛阳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梗着脖子，不服输地瞪着他。

　　“……”迟骁与他对视了几秒，看着他那副“有本事你咬我”的倔强模样，胸口那团火却奇异地慢慢熄灭了，只剩下满满的无奈和一种“真拿你没办法”的纵容。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抬手，有些粗鲁地揉了揉盛阳的头发，将原本柔顺的发丝揉得乱糟糟的。

　　“走吧，送你到楼下。”

　　两人重新并肩走在安静的街道上。一直走到公寓楼下，盛阳停下脚步，却没有立刻转身上楼。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轻声问了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

　　“迟骁，你不要自由了吗？”

　　他说不想被规划，不想做提线木偶，想要为自己而活。

　　迟骁也停下了脚步，侧头看着他被路灯勾勒出的柔和侧影。

　　他没有立刻回答，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目光专注地落在盛阳微微颤动的睫毛上，语气变得无比郑重和温柔：

　　“你就是我想要的自由。”

　　他想要的自由，不是无拘无束的，而是有能力去承受绝大部分的责任和压力后，能为自己选择托底的那种。也是一切努力意义所在的解释。

　　拥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所谓的自由，才有了最坚实的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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